中午,和女友在街上瞎逛,母亲打电话过来,说是小毛丫没有奶粉了,家里的菜也不多,让我买好趁着暖阳给她送去。我问她继父的手伤好了没有?她说无大碍,就是不能干重活。问她还需要什么?她说暂时就这些,她想起的话随时联系我。
踏出超市的门槛,凑巧碰见娘家门上的一个男孩,于是,顺便让他捎了回去。下午,母亲又打电话,说是她蒸了一袋子馒头,托纪仓叔给我带来了,现在在我们村头磨面粉的店里。我要是不忙,赶紧去吧,别让他受冷久等。说到纪仓叔,我的神经猛地颤动一下。
他和父亲同龄,且十二分要好。每次看到他,我会想起父亲,而每回忆一次,我的心就疼痛一次。不仅是他和父亲配合默契,心灵息息相通,主要的是,我们在他的眼皮底下长大,他了解我们就像了解自己的子女。
我和他儿子同年同月生,他早些年就和父亲约好,将来我们大了,一定结亲家。父亲当时毫不顾及母亲的感受,非常痛快地答应了。纪仓叔最鲜明的一句话是,和父亲活到儿孙绕膝,四世同堂。父亲开玩笑说,纪仓叔的儿子大,他肯定有福,起码要比他早抱孙子几年!纪仓叔则安慰父亲说,有外孙抱也不错嘛!
就为两家的感情巩固,纪仓叔的女儿认了父亲做干爸。他们要亲上加亲,亲上更亲。后来,我和纪仓叔的儿子一同上学,又一同辍学,纪仓叔满怀期待我长大成人做他的儿媳,父亲也殷切盼望纪仓叔的儿子早早成为我的女婿。
这样,我们田间的农活就有着落了——父亲的腰患有风湿,脊椎盘突出,纪仓叔愿意用劳力辅助父亲。而父亲是全大队有名的笔杆子,会计,不用纪仓叔张口,文武双全的他也乐意为纪仓叔排忧解难。
受父亲精神世界的影响,我不甘于找个没文化的男人。我的心像小时候一样,早已飞出沟去了。纪仓叔毫无怨言,他说只要我过的幸福,跟了谁又有什么区别?倒是父亲,像犯了天大的错误,无限愧疚。好在纪仓叔的儿子说他根本看不上我,父亲的心头才略略轻松一点。
我结婚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十四年前的这一天,晚上七点多,父亲遭遇突如其来的车祸。他在路旁捡拾树枝,酒醉的司机开着车横冲直撞,父亲想也没想就替母亲和宝哥哥挡了过去。纪仓叔闻讯,在事发后半个小时赶到了医院。
全村所有人都在慰问重伤的母亲,纪仓叔却躲进太平间握紧父亲的手。他看着父亲熟悉的脸庞,想着他亲爱的伙伴再也不能和他乱侃,两行热泪顿时滚滚而下。他不会用任何语言表达,只静静守候在父亲身旁。
第二天,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被医院强行留了下来。全村人为父亲准备后事,纪仓叔一反常态,竟然忙活着收拾父亲的尊容。他说父亲没有留长发,留胡须的习惯,所以他特意吩咐理发师剪短,刮干净。
好心的主事人给父亲穿上了新买的衣物,纪仓叔匆忙阻拦住,并说父亲对白衬衫最钟情,生前做脏活,没法上身,既然要走了,让他满意一回吧!修墓地的人问他,打土坟还是筑砖坟?纪仓叔说父亲不是破费的人,有那筑砖坟的钱还不如供子孙!他不想违背父亲的意愿。
第三天,父亲下葬。纪仓叔对我说,父亲历来不喜欢打麻将,但为了他,每次都作陪到底。就把那副麻将让父亲带走吧,无论是阴间还是来生,他都要和父亲赌个输赢。还有,父亲订了许多报纸,唯独欣赏陕西农民报,也给他揣在怀里。
那刻的他,顾不得悲伤,只想让父亲尽快入土。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父亲不为人知的事情,没有记性的我却忘得一干二净。印象最深的一幕,是接父亲的灵轿来了,纪仓叔恋恋不舍地合上父亲的眼睛,继而低沉地说,活计,安心走吧,没有你的日子,我会照顾好孩子们。
他说到做到,农活繁重紧张了,他第一个出现,又是最后一个离开。暗无天日的非常时期,赖以他,我们才活了过来。三年的煎熬,继父进门。他来我们家的次数逐渐减少。倒不是对继父有什么偏见,是父亲的逝去让他情绪低落,是父亲的意外让他看破红尘。
他像只受伤的孤雁,蜷缩在南墙下闭目养神。每次我们进村,他的眼睛就发绿,话语也多了几许。而我们也从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这份难得的真情没有因为父亲的瞑目而减少抑或中断。对继父,都没有这么重的牵挂,对纪仓叔,截然不同,简直有一种把他当亲生父亲的感觉。
这次,又是他给我捎来馒头,我撂下手中的活计,强忍着心中的惆怅,飞快地奔向面粉店。纪仓叔大老远就伫立在路口,那专心张望的神态,不是父亲却胜似父亲。面粉店的老板不知有什么紧事值得我气喘吁吁,是非地问我干嘛这么急促?我说生命的亲人在等我。他指着年迈苍老的纪仓叔,忍不住问,那是你父亲吗?
他不是我父亲,但他替我父亲送爱心来了。我的泪不由扑簌而落。想象着,父亲要是在的话,也该和纪仓叔一样,给孩子们送温暖。可十四年前的这一天,他一句话也没说,一件事也没有交代,一个招呼也不打,就那样悄然无声地和我们永别。
天,还像昨日那般阳光,人,还是这样亲切,心,也还是那么近乎,而我亲亲的父亲,你究竟去了哪里?你不是说和纪仓叔一道来我家喝茶吗?你不是说,以后赶集就不用担心自行车没处放了。你说这个镇子有我,就有你和纪仓叔的落脚之地。
我痴心不改地等你们来家,我泡好了上等的茉莉花等你们品尝,我站在门口的麻木姿势,已经成了这个镇子的一道凄惨风景。你怎么言而无信?你怎轻易背叛女儿?你折磨我都可以,可纪仓叔是你的生死之交,你舍得让他独自前来吗?你就这么冷酷地欺骗他?
父亲,你走了,我的苦痛给谁诉,我的心事说于谁?我的主意谁来拿?你把我的一切美好都带走了,包括我炙热的情怀,浪漫的梦幻。你说你承担我的磨难,分享我的快乐,你说你给母亲揉腰捶腿,给我和妹妹照管孩子。
你终究出尔反尔,终究遗弃了我们。嫌弃我不行孝,还是怪罪我做的不够妥当?
玲儿,你妈让我交给你的豆芽,红薯,石子馍。我还未到跟前,纪仓叔就打断了我的思绪,并递上包裹,一一清点,生怕丢了似的。
我妈不放心你,我还不放心你啊!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
不是,是我买的太多,混合在一起了,担心搞错。他解释。
这么早就准备年货吗?我深情地问。
平儿他们年底才回家,我歇息不住,就转悠来了。呶,先把面带回去,省得下雪路滑。他笑吟吟的搓双手。
去家里暖会吧!我诚心地邀请。
不了,缺少你父亲,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对了,今天是他的忌日,大后天是冬至,我明天没事去他坟头点几张纸。你们就不要来了,身体要紧,来年春暖花开不迟。你从小患有鼻炎,不敢见感冒,千万得多注意。复发了可不好医治。
你也要多保重……路上骑车慢点……
我们这副老骨头经过风霜雪雨的锻炼,好歹能支撑个五年八载。倒是弱不禁风的你们,定要珍惜自个。纪仓叔的笑意更浓了。我心里却苦涩无比。这不是一个普通长辈关心晚辈的口吻,这分明是一个父亲对女儿倾注了全身心的温情和爱怜啊!
我能给你照张相吗?末了,我乞求他。
哎呀,你买了相机?这可不行,你看我脏的……他摇头摆手。
无所谓,先来一张,我急等着用。到春节拜年我再给你好好照,然后洗出来送到你手里。行吗?我极力控制自己的伤感,我怕泉下的父亲责罚我。
好!……说句久远的话,你父亲和我曾经都鼓劲说照一张。一来照相太贵,二来我们也羞涩,三来好像是奢侈,这样就不免错失了许多机会。其实也不为什么,就为给我们之间留个念想,留份见证。可惜、遗憾的是他撇下我先走一步了……
他整整衣袖,卸下了帽子,并用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那份严肃,那份细心,那份整洁,不由使我郑重其事地举起了相机。摁快门的这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盈盈的笑脸,我似乎感觉到了父亲平和的气息,我不再孤独,寂寞,也不在迷茫,彷徨,因为,父亲从未离开过我,因为,父亲一直伴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