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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离 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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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 发表于: 2011-01-01
(六)
明天要开庭审理单小风与阴玉红的离婚案,当李庭长告诉我时我以为是另一桩离婚案。我说:怎么这么突然,按说应提前……还要开个会什么的。
我也是才得到通知。定下来了,明天上午,快些准备,不行晚上加班。
我说:有什么准备的,我随时可以……不过忙打住话题,这会儿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于是我捎信给铁梅姨让她转告单小风,叫他乘火车速赶回到县城。并一再交待,务必在8点半赶到。
娘的,有这么突袭的吗,法律上可不是这么规定的,我禁不住想骂人,至少事先得给我通个气,打声招呼吧,于是心头浮上一种尊严受辱的感觉。
我以为是在大审判厅,可事到眼前我才获知就在我这间办公室--民事庭内,三张桌子屋当中间一溜儿摆开,算是审判台,审判桌后坐我们三人:说话娘们腔、胡子稀不棱登的李庭长;速记员小乔;还有一个我。而旁听的是在法院食堂做饭的光头小江和在院内打扫卫生的阿胖。光头小江与阿胖一进门直问我,陆秀芹--陆法官,通知我们来干啥,哦,啥事?
我说:请你们来旁听,明白不!
我俩?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转转脑袋象自己看自己:我俩旁听天,哦,以为是啥大事。
两人又赶快跑出来,一会儿,阿胖揣了大茶缸,光头大江拿尺把长的旱烟袋就进来,于是一个猛喝,一个很吸。阿胖不时起身倒水,直到结束。
让人感到不解的是,又来两个旁听者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人跟我介绍,后来我才听说两人是黄大老板的保镖。但见这二人身子结实,一个肤色较黑的脸上线条粗而生硬,长胳膊长腿,戴副黑镜,胡子刮得光光的发青;另一个肤色白而清瘦,但目光却锋利扎人,二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单小风提早半个钟头赶来,额头淌了汗珠,一副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一切的兴奋而古怪神情。阴玉红象每次来法院一样带了那个小男孩,挨她身边坐的是她请的马律师:他衣着笔挺,性高气大,一坐下来便跷起二郎腿。我们既熟又生。他一进门,我们彼此点一下头。
我厕歪了头,低低地对李庭长说:庭长,开始吧。
李庭长依多年养就的惯例正正身子,并干咳两声,手中虔敬而谨慎地拿好绿本子,然后目光踅摸一下众人,用他那独有的娘们嗓子说:
根据《婚姻法》,啊《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中第130章第271条中第2105小条之规定,现在我代表审判委员会正式宣布,开庭审理,啊不公开审理,啊是不公开审理。根据《婚姻法》第110章第370条中第860小条之规定,被告与原告是否请在场的人员回避。
说毕,李庭长用手点了审判台上的我及速记员小乔,一一作了介绍,最后又自我介绍。
小风说:审吧,请开庭。
阴玉红瞪一眼庭长:审吧。
我盯了小风:请小风,原告单小风先说,我忽然想到小乔笔录得太慢,前几次审理他,他几次瞪眼扬脸请人家再讲一遍,或停一下,弄得场面尴尬。于是我压低了声说:不过请注意话速,别太快,要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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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 发表于: 2011-01-01
单小风抹拉下额头的头发,语调平缓,听得出来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激奋:从初次相识、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的时间到结婚,这些情节他用语简练,当陈述到阴玉红住院生孩子后的事情,他讲叙得较详细且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 ,语速不由的加快,而脸颊充上了血。这下速记员小乔可受不了,弄得满脸象喝了酒似的绯红得淌汗。我忙给单小风使眼色,可单小风不知或未觉或知道却难以自控,仍是语调疾快,好在阴玉红不时怒冲冲打断单小风的陈述而帮了小乔的大忙。
你胡说。我小孩生下来谁说死了!
你不要脸,小孩哪送人了!?
你放屁,哪有奶孩子换户口、找工作、正式工的事!。
你什么东西!俺父亲咋不认我这女儿,我现在常回家看嘞。
你给我闭嘴!我独身一个人养活这个孩子,你不要脸!
李庭长几次制止了她:让原告单小风说完,你再说行不……
但阴玉红安静一阵,一会儿,又腾地站起来打断。连她的辩护律师也看不上,忙劝她:忍一下吧,一会儿你有的是时间陈述,反驳。
虽然如此,阴玉红却仍不时打断单小风的话而且出语粗污,不过这使小乔不再过分紧张而又可以笔录,脸上的汗珠隐去并减缓脸的血红。
当单小风把事情前前后后陈述完,额头、鼻尖、在太阳穴沁出了汗珠。他用右手在脸上胡乱抹一把,看我一眼,这时语调又平缓下来:
这便是先前原原本本的一切,既不夸张也不缩小,不瞒不隐,能说的该说的,不能说的不该说的,我不顾惜脸面,甚或尊严,一字未漏地袒露给你们,袒露给法庭。我几乎剜出了血淋淋桃子一样的心,我没有退路,为此我耗去 了三年的光明,我现下似乎所能拥有的只是离婚,离婚。
间或你们问我:这三年的蹭蹬离婚之路上,体验最深的是什么,或雪然明悟了什么。我不必隐讳:我这一切出自他--那背负人类之罪而钉死十字架上的神之手 ,或经他许可,为灵魂,为永恒,必经这场熬炼,一切发生的,都是必然发生的,世间没有偶然性的东西,这并非说人没有自主意志,人仍有选择权或自由,仍当为个人选择而担责。三年的光景忍过来了,我想我仍能忍下去。
我活得窝囊但宾并不丑,这窝囊何尝不闪烁着别人不易察觉的美呐。跟他--独一的替人类而死三天后又复活的神被冤曲所受磔刑的窝囊相比,我这份窝囊算得了什么。
我陈述完毕,谢谢法庭给我这次陈述的机会,谢谢在坐诸位的耐心静听。
小风的手有些哆嗦,抬起右手背擦抹脸上的汗。他最后这段陈述嗓音有些嘶哑。我忽然想到小风这段陈述不单是对当下可见的人间法庭,而且还对着头顶那不可见的大.法庭(先前我不止一次听他谈及天上未来必有的白色审判 ,我想那才是真的大.法庭)。而且这陈述颇似对不可见之物--按他先前常与我谈及的上帝--的倾述,看他那神情,那位他时时提及的上帝也真的在倾听,并且真的听到了。
下面请被告阴玉红……李庭长没讲完,阴玉红便开口了口:大家都听见了,唉哟呦呦巧嘴八哥,她忽然顿住 ,低头抻抻衣角,挺挺腰板:巧嘴八哥编的跟真的一样,他后面讲的我可没打断,我守规矩,我的肺都他奶奶的气炸了,我全憋了忍了受了,真想上去扇他几耳光:给我滚出去。
他不配来法庭罗嗦,什么东西,他窝囊,大家说说,谁窝囊,不是我是谁,说瞎话比唱的都中听,怪不得人家是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能无中生有。单小风有这独门绝技,先前我咋没领教,冤他了小瞧他了。听听,句句在说他被骗是受害人,除了傻瓜,谁给他那一套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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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7 发表于: 2011-01-01
生下小孩给了人家,屁话--当时他赶到医院,一见小孩欢天喜地,高兴的嘴合不拢,给小孩这事纯系捏造。
阴玉红越说越激动,唾沫溅了出来,两手还不住在胸前比划,不时指指戳戳单小风:单小风啥东西,在外头鬼混,连老婆孩子都不要,算个人!称得上人,什么玩艺!,过去这号男人都要铡头的,现在不兴铡头,该叫他吃枪子。
五月份,对,是五月份,怀孕,单小风的后代,单小风的根,我有了孩子,全身浮肿,眼花,看东西模糊,模糊一团,分不清。怀了小风的孩儿,是单小风的,一点不带假的,他的,他最清楚,我们头次是10月份。我头晕眼花,从上到下,都肿,难走路,怀了孕了,单小风的,我怀上了他的根,他最清,我怀了……
中了中了,马律师截住她:说一遍,人家都听见听清,往底下说。
我浑身浮肿,眼花,头又懵,单小风的呀 ,头一次,10月份,夜里我不依,死活不依,夜里跟我强行发生性关系,非跟我,是夜里,10月份那夜…
你是年青人,李庭长皱了眉:你是年青人,这个毛病应好改吧。
我头懵眼花,浮肿,手一摁一个坑,一个坑。头懵眼花身肿,一摁一个坑,我得了产前风,产前风啊。单小风啥东西,不是好东西。强与我关系,我不依他强行,因为强行我得产前风,得了,头懵眼花,身肿,象完充了气,小风强行发生……
听清了听清了,马律师不耐烦的挥挥手,往下说,记录员记下了,往下说。
我得了产前风,产前风啊,得了,从医院出来,才二十天呐,回到屋里不依,他强行,强逼,发生关系,我得了产前风,产前风得了,产后风也得了。单小风啥东西,与我强行性关系,发生、强行发生,才得的产后风哦,我不依不同意,因为他我才得了,得两次,产前风产后风。
知道了,李庭长摆摆手,往下说别颠来倒去。不就那个意思。
小风咬下嘴唇:我早明白了,强行与你性关系,你得了产前风产前风,对不!
阴玉红恶恶地白一眼单小风,骂一声又住下说:
单小风不是东西,老婆孩子不要,我进医院,住光明医院,他不管不理,俺妹妹找辆车,俺妈陪我去,住光明医院。得了产后风,住人民医院,我住院,俺妈侍候我。单小风没良心,再次来看我啥也不带不买,单小风的孩,他妈也来看我,带了鸡蛋。我跟黄大老板是一般关系,一般关系,不信去打听,管打听,是的,一般关系 ,一般,同事,是上下级一般……
阴玉红终于说完,她两手去抱那小孩时却抱了个空,那男孩跑到门后在垃圾屉里翻找,并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往嘴里塞。阴玉红忙过去,啪地打落小男孩手里的东西并拍打小男孩脏兮兮的手,然后一把拽过来:咋啥东西都吃,啊,给你交待多少遍,说完又抹下小男孩的嘴。小男孩的嘴一咧一张,哇哇大嗓门哭起来,样子悲痛而万分委屈。
待小男孩不哭了,我跟李庭长对视一下。李庭长冲我点下头,于是我尽量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我这有两份材料,一份是被告阴玉红的父亲的;一份是光明医院开的证明,限于时间及其它原因,我只念一份,医院的证明书上这样写的:
病人阴玉红,自述自己是公历十月份绝经……
还未念完,阴玉红腾地跳起来,如电棍戳一下:大夫听错,聋耳朵,我说的是阴历10月份,阳历11月份绝经,11月,大夫的耳朵叫驴粪蛋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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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 发表于: 2011-01-01
啪!我捶下桌子:闭嘴,给我闭嘴,我说完你再接腔中不中,人家医院这么开的证明,白纸黑字,有红戳又有签名。明明白白写的11月份,没写10月份,要是10月份人家自己会不写。
是11月份,大夫听岔了,什么鸡巴大夫 ,阴玉红一下蹦我桌前嚷:一定是大夫听错了,我说是11月份,不是10月份……
坐那儿,庭长僵白了脸:坐你那儿,听见没有,规矩点!
阴玉红侧过头看那两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目光象是在询问,但见那戴墨镜的男人嘴角一抽,点下头。阴玉红乖乖坐回椅子上,可嘴中仍嘟囔:11月份,我说的是11月份……
我见那肤色较白的男人微微摇摇头,显得很失望,刚才阴玉红在罗嗦陈述时,他便象是不耐烦地微微摇头,有一阵子索性闭上眼睛,出气粗浊。我真想再往下说,还有一份证明材料,那是你父亲的,足以证明你生下孩子后给了人家,三天后复活又抱了回来,我够给你留面子啦,说实在我也不是毫无顾忌:有名的或无名的顾忌。
轮到马律师,他是事前将他要陈述的东西写好,有两页纸,他掂手中照着念就是了,他此时两腿并拢,头前倾,面无表情,念的颇用力,那字眼象一个个从他嘴里蹦出来,其大意是说要保护妇女儿童的健康,维护其不可侵犯的利益和不可剥夺的权力。并请求:法庭用更科学、更令人信服无以驳倒的事实或手段,以确定父子血缘关系。
念完,郑重起身。脸上带着完成一桩重大使命的表情,步态讲究地走上来,把那两页事先写好的纸递给我。我接过,我想这时我举手敬个礼怕与他的举动、神情相契合。我控制住自己没发出笑声,把纸放桌上,并用手按一下。
最后,李庭长发言,尖且细的娘娘腔,我猜太监就这个味吧:你们俩人,婚前同房,发生关系,不道德不道德。哦,这不道德,应受到批评,批评。
然后不停地翻弄那小绿本本,终于找到,干咳两声,皱皱眉,脸对着搁桌上的绿本,虔诚地念,声音与表情痴然投入,如朗诵感人心肠的诗文,反正每次一审理,他就念上那几段文字。
李庭长终于肃穆、神圣般念完,轻轻合上,脸冲了单小风:
原告,有什么要补充。
小风说:没有。
脸又冲阴玉红:被告,有没有。
阴玉红说没有,是11月份,阴历10份,大夫耳朵发昏,误听听错了。
李庭长又摸本子,打开,合上,最后轻微地放桌角,转过脸:你说吧。
我点点头:你们两人,需要法庭调解吗,原告--单小风?
调解?小风有几分迷惑。
我说:调解,不单是调解一块儿过,也可以调解你们离。
坚决离婚,小风大声大气:调解吧,离,坚决离。
那么,被告--阴玉红?我看定阴玉红。
不离不离,阴玉红嚷嚷:是阴历10月份,阳历11月份绝经,大夫听岔了。不离,我不离,就不离不离,11月份绝经。
好了好了。李庭长右手搁绿本本上,又抬起揉揉鼻子,下移,摸摸嘴唇,然后又翻开绿本本念:
根据《婚姻法》第130章中第792条中第2246小条之规定,我郑重宣布:第一次不公开开庭审理到此结束,本法庭--他顿顿,用眼瞟一下众人,然后抬高嗓门,听来更尖:本法庭将继续调解审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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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 发表于: 2011-01-01
(七)
副院长老马给逮起来,因为受贿行贿。跟着包二奶,帮人出假证,造冤案的事也全捅出来,老马的家给抄了,据说光存折上的款元就六百万,另有金银手饰和美酒高级香烟等 ,到底多少,没人说得清,也没见公布。没几天,民事庭李庭长也被拘留,因为他参与了受贿行贿及出假证,与一女子关系暧味,是否属于包二奶尚未下结论,好一阵子的混乱与喧阗,四个月后才慢慢平静下来,院长老马与李庭长关押着没听见下文,只是传言正调查审理。
大报的记者也来了,采访了不少人,但被采访者多半吞吞咽咽的,至今未见报上刊载。忽然有一天院长调离,没宣布调哪儿,听说只传达到庭长一级,同时从市里调来一个新院长,蛮年轻的,不到40岁,新院长调来前听说并不是从事法律工作,不少人传言此人有背景,到底有何背景,一人一个样儿。自然随着新院长的到来,法院内的人事作了调整,没说为什么,也没人问为什么,更不知调整过程。
看不出来啊,五十好几的马副院长包二奶,且不止一个,平日里可是比谁都正经。连同事开个黄色的笑话,他都一脸恶烦,并立马转身走开。而李庭长呐。又嫖又赌 ,跟一个有夫之妇打的火热。在家,我对丈夫说,他们窝里斗的凶,老马为坐上正院长之位,使尽各种手段、计谋,岂料失败了,结果身败名裂。李庭长呐满心希望擢升为副院长呐,这下可好,跟着马副院长载了。
我丈夫说:听人家讲,黄大老板在这起窝里斗中扮演了关键性角色,他是县里的地下组织部长呢,听说,县长要动一个人。没有黄大老板点头,县长都不敢动,连市法庭的事也能插上手 。
可能吗,我说:不少人都这么传言,我不太信。
你不信也不中,丈夫:你知道黄大老板手头有多少钱吗,他开了多少家公司,公司里有多少人给他买命买力吗?这些没人说得清,他的钱那个多啊,能把咱全县买下来,能把半个市买下来。
……
单小凤站在门口,敲下门框:我可以进来吗。
我笑了,说:进来吧。
他比几个月前瘦许多,眼中布满蜘蛛网般的血丝。
要判离--强行判离?!单小风问。
我点点头;是哦,尽量调解离婚。
其实早该强行判离。
我说:我也这么想。
看来法院还是有点公道存在。我岳父来做证,医院的证明材料,看来还是起作用的。
我想跟他说,这将临的判离与公道、正义及证明材料等没有任何牵缠。这次判离--强行判离,准确地说,应称之为斗离:窝里斗而导致二人今日判离。但法院的种种内情我不便跟小风讲。于小风而言,不管哪一种离,都是离,是桩好事或喜事,是卸脱重荷之累。他要的应是这种结果,至于过程或程序吗……
这时阴玉红进了门,这次仍未例外地带了那个男孩。
我简单说几句,其实不说他们俩也心知肚明,然后我用劝慰的语调说:你们俩人去外面协商,尽量和和气气地离,毕竟夫妻一场。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门。阴玉红临出门时转过脸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只当没看见。
约有半个小时吧,我猜,因为我既未看手腕上的表,也未留心看墙上所挂的石英表,我不过是感觉有半小时的样子,两人又来到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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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 发表于: 2011-01-01
我说:怎么样,和和气气离。
小风摇摇头,阴玉红鼻子吭哧一声,把脸拧向别处。
我把判决书每人跟前给一份,并说看仔细。我约摸又等了五分钟,我问有意见吗?
小风说:没有,折腾三年多光景,还不就图这张纸。
有意见,有意见,阴玉红嚷嚷,脸红通通的样子象发怒:上诉,我要上诉。
可以,我说:上诉是每个公民的权利。来呀,签字,签;摁,摁一个手印,一式两份明白不,你们每人各一份,法院还得留一份,对,摁这儿,对啦。
临出门,阴玉红血胀不念地嚷嚷:上诉、我要上诉、便宜谁个龟孙。
单小风似未听见,低下头看判决书,刚才象是未看明白,这时细看不放过任何一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接着他抬头:对,就该这样,那小孩我不出扶养费,本不必、不用我出,自有人出啊!
我说 :刚才你们怎么商量的,没商量妥。这话一出口我便有几分后悔,因为按理我无权、也不该过问。
单小风说 :刚才在楼后面,我对她说,咱好说好散,行吧,你说个条件,我能满足尽量满足,你知道我始终并不怨恨你。
她右手伸出四个指头。
我问他:什么意思?
她谲然一笑:有两层意思,一层代表数字;另一层意思吗,现在不告诉你,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我说,四千块嘛。
她摇摇头,乜斜我一眼:闹了玩的,哄小孩差不多,我就值恁多。
我有些气愤;没搁谁身上,怎么,四万?到底多少?
哈哈四万,四十个四千差不离,便宜你了。
给你10分钟考虑时间,我说:量后一次机会,不能过五千。
最后嘛。阴玉红说:我也是最后一次。
十分钟过去,我说;想妥了吧,六千,行了吧。
啧啧,白日做梦!至少四十个四千。这才是一层意思,还有另一层意思,你不想知道?
你现实一点好不好,别再胡搅蛮缠,最后一次,六千,我不想重复。
你想我想再重复!?阴玉红翻了白眼。
我没再理她,扭头回了这屋。就这样。她没心思跟我好说好散。
接着,单小风跟我说及法院的事,市里很多人也在传言,说马副院长要判死刑,他包的二奶有一本帐,上面记得清楚:行了多少贿,受了多少贿。
忽然,单小风话题一转,谈及了信仰及基督,他先前也曾不至一次谈及信仰、基督的事。一次我还问他:你家里有人信吧?
他摇摇头:不信。
那你为什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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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1 发表于: 2011-01-01
他说:信基督是单个人的事,与血液,家族、地城、国度、肤色、年龄无关。上高中时他从邻居那里知道了基督,因为邻居信奉基督。上大学时读了很多外国小说,那里面几乎全涉及信仰、基督,于是他便买了《圣经》,只是尚不太信,更不虔诚,他跟阴玉红一闹离婚,他忽然虔信了。
看得出,他今个儿情绪昂然亢奋。是啊,于他而言今天也该是松畅承心的、该当庆贺的日子;他内心憋忍的沉甸甸的东西今天也理当释放出来。
单小风把判决书叠好,放上衣兜里说:有时我想,这世间没有一间事可称得上惊天憾地--只除了那个他:耶稣的生与死,三天后复活升天。
可就这么一个最洁然无罪,通身溢爱、宽恕而又窝囊的人,仅仅在世间存活了三十三岁。有时我想,设若他生在中国,怕三十三岁都活不到而被弄死--死法比钉十字架还要惨。唉,他死得也最窝囊--但却无疑闪烁着惊人的不易被人察知的美,他最不该死,可也最该死--要不人怎么活,还有什么值得活。他 窝窝囊囊死掉就死掉呗,且不论复活升天,单只是临咽气之际所吐的一句最窝囊却亦最闪耀之光的话-----饶恕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只有、也只会从他嘴里吐出,无人可及。就凭这句话,我单小风不跪拜在他面前我跪拜在谁面前,不敬奉不跟从他,我敬奉谁跟从谁。世间独一无罪之人却不仅活得而且死得那般窝囊,居然咽下那口窝囊气而平平宁宁地死去。不过,唉,他若不死,那人就只有绝望,只有死,且别无选择。
我说:"这就是悖论吧,人类的悲哀所在,不过我实在想不通。
是的,光凭人的能力想,肯定想不通。先前我也想,想了很多,硬是想不通,于是只有信,这样就一通百通。
到了下班,他谈兴仍浓。我看下表,因为我得去接孩子。他站起来面带羞色:真不好意思耽误你的事了吧,告辞!
我骑车到了校门口,没见着女儿,一问,说她爸已接走了,于是我忙骑车回家,在半路,心突然揪痛,而且脑袋发晕,很快这种不适便过去。
回到家,跟女儿丈夫一块吃了饭。我跟丈夫谈及今天的强行判决,并谈及单小风、阴玉红未能商量好的事。
什么?她伸出右手四个手指,说有另一层意思。丈夫突然瞪圆了眼珠,并不安地站起来。
是呀,我说怎么了,看你兴奋的。
不妙!丈夫把右手四指伸出来:四--死,死--四,还不明白。阴玉红要--不!黄大老板八成下了恨心。
你多心了吧,有这么严重,不至于吧。
丈夫摇摇头,转身去了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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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上班,我便得知:单小风出了事:车祸。在从法院骑车回他姨家的路上被一辆轿车撞上,人被送往医院,怕是不行了,而那辆轿车,不少人认得,是黄大肚子的。
我身子一悚,头跟着昏晕起来,四--死!那时节,或更早,便决然下恨心置小风于死地。身子忽然一哆嗦,冷嗖嗖地,接着一激棱,我感到害怕,仿佛死神正绕我头顶踅似的。
我忙请了假,骑车赶往光明医院。经人指点我蹬上二楼,转过弯,病房的门开着。满头象是撒了铁屑的铁梅姨坐在床头,前些时日我见她时,头发间不过夹杂几根白发,大风从老家赶来,满眼恨怨地站在窗边,当时没敢告诉小风的母亲,怕她受不了。
那张床上蒙一层白被单,我挪到铁梅姨跟前,她两眼红肿,两手在床沿痉孪着。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悲绝而又无奈,接着又垂下。
我低声说:我能看看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大风走过来,粗糙的手颤抖着掀开白被单子。
单小风的脸象刚给人洗过,显得静宓,看上去象因身体困顿而刚刚沉沉入睡。
大风的眼里忽然滚下一串泪:今个儿早上人不中了。
我轻轻摸下他的额头,皮肤下象有血流在贯流,有生命在悸动。这就是死,活生生的死嘛,昨天还.......我忙把白被单子盖住并掖好。
我问:小风临走说什么了嘛。不知为啥,我当时未觉比话问得唐突,或许我不自觉中,把小风当成我的弟弟,而铁梅姨是我母亲。
大风泪眼汪汪,张张嘴,终于没有吐出来,人又走到窗前,鼻子一抽一抽地。
铁梅姨转过身,抻抻白单子:小风临走时说,她呜咽道:原谅她,原谅,别去告......别告......他的手一会抓住我的手,一会又抓大风的手。
是黄大肚子的轿车,有人亲眼见了,大风突然说,眼中喷溅了不屈而悲愤的怒火:有人还看见,从车上头一个下来的是阴玉红。我咽不下这口气,太狂兴!太毒了!告!我得告!!
铁梅姨头没抬,颇平静地说:尊重小风的心愿吧,你能告赢?!不看看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人心。
我下岗了。
因为民事庭考评分数倒数第一,因为院里实行的是末位淘汰制,所以我只有下岗。我本想找院长们大闹一场,因为考评的程序不公平不说,而且最后统计各人分数也不公开,黑箱操作,可我忽然想及单小风曾说过的一句话:哪里最不懂法--法院!天平变成了刀。于是我不再我院长们。
我回到家,没心思做饭,趴床中哭一通,这一通黑天昏地的痛哭后,我好受多了,或许一遇到颇不如意而霉气的事,哭一场是女人最好的释放苦痛、创击的法子。
丈夫回来。我揉了眼把下岗的事说出来,我以为我会气嘟嘟甚至啪啪直掉眼泪的,出乎我个人意料,怕丈夫也有些意料之外,我居然诉说得格外静声静气,似乎一桩稀松的、无甚痛痒的事件。我忽然觉着我成熟了,是的,一下子成熟了。
丈夫挨我身边坐下,攥住我的手:我们比小风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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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3 发表于: 2011-01-01
我点点头,心头一阵酸楚,这时我想哭 ,不是为我而是为小风。他家里人真的没上告。
丈夫给我倒杯水:不是还没到绝路,下了岗要学习半年,然后考试,考试合格了,总可以上岗吧。
话是这么说,可半年后如何安置谁知道--谁说得清。
不是说合格后可再上岗吗?
他们的话你敢信?!
那学习期间,工资开多少。
开百分之五十。
丈夫忽然颤声怯气地问:你再出门,可得小心点。
我问:怎么啦。
丈夫说,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因为前些时日有几个不对劲的家伙在咱楼下转来转去,一次还问一楼的老张,陆秀芹家住几楼几号。老张见这几人表情不对,没跟他们讲。自打小风出了事,我心里一直揪着,不知黄大肚子下一个目标会不会瞄上咱家。听说只要是得罪黄大肚子的人,没有一个好日子过,结局一个较一个惨。所以,今个儿你跟我一说你下岗,我就想......
我点点头,身子一阵地悚寒:我承认我帮了小风不少忙,但那是本着良心,本着公正、法律。再讲,强行判离,我说了算?还不是院长们的意思。
可你是具体操作、审理的法官哦。
也是也是。我突然想起我十岁的儿子,这时我倒不悚寒地害怕,我说我不怕,我只担心咱儿子明明。
丈夫说:我安排好了,这段时间我从未叫他单独出去,随时有伴,有人陪着。
父亲住了院。
我请了假去看护,父亲几乎无法下咽,因为患的是喉癌,家人全瞒了他,我想深察人心的父亲,定然从种种迹象与自身感受而知悉自已的病症,只是佯装不知罢了。也正是在这家医院------光明医院,我知悉这一噩音,那在证明材料上签字佐证阴玉红是10月份绝经的中年女大夫的儿子,大白天被一群不明身份之徒打成重伤而住这家医院 ,现在还抢救着,生死未卜。黄大肚子下手的第二个目标原来是她:那位做证的中年女大夫,第三个下手对象该轮到我了吗!?
父亲的声音细若游丝,额头上不时出虚汗,我拿毛巾擦了一次又一次,但父亲吐字很清,我几次劝他停下来,父亲却摆手说:一旦打住,怕是没勇气再讲,他说原打算寻一个较为恬静的时日且在家中给我讲述的,没料及会在医院,且来日无多的情形下讲述。
我忙接腔:您会好的,到时出了院回家给我接着讲。
父亲摇摇头,抬手指指桌上母亲拿来给父亲梳头用的镜子:看见没,那是张死人的脸。别瞒我,我活着怕是离不了这家医院。所以我必须讲完。先前有几次想讲,怕你们受不了,但最后我仍决计讲出来,有些事情是必须让人讲出来,并叫后人记住的。并非叫人复仇或者清算,揭短,更非为炫耀,自然也决非使人忘掉,而是为了不再发生,不再重复,变相地再演。人能活得有人模人样,哪怕是死,也得人模人样。
父亲是攒足了生命最末的精气与勇力才讲完那段使人心魂寒彻的旧事,那是人吗,能配得人或称得上人吗。我一时不知生着好还死着好,但那些或这些所谓的人--一时未想及恰当的称呼--仍活着或死着,就在身边。就在这片土地上,可触可见有气息地活着或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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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 发表于: 2011-01-01
父亲在讲述完那段悚人旧事后,身子虚脱一般躺在病上三天未动弹,并且在七天后走了。父亲没能活着离开这家叫光明的医院。他预见自已的死,但我从父亲临终之际显得平静而又愁虑不安的眼神中隐约感知,父亲还预见了另外一种东西,那东西如死如幽灵就在周身,就在生命的前方,我没问,父亲也没说,或是不便说,或已没精气或勇力说。我始终相信人死前的眼力是预知的,能穿透时间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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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5 发表于: 2011-01-01
(九)
那并不邈远。不过三十多年前的事,当时整个县城弥漫着血腥与武斗的气息,人都象头红了眼要一决生死的公鸡一般嗜血嗜斗,流血死人事随时随地发生,人人在街头、村庄、地里、路上、工厂、学校、法院、家庭、内心、血液里闹革命,造反,呼喊着万岁、打倒、油炸、火烧,有开不完的批头会,有批不尽的牛鬼蛇神,就跟现在有揪不完的贪吏脏官一样,一个个不知从那里揪出的牛鬼蛇神被批斗、游街、棒打、枪杀-----电线杆上挂了人头,当时县城里最热闹的十字街头,现在是县政府门口,有好几具尸体都烂了,散发了恶臭,却不见有人收尸。
县革委会每日急催各公社电话报揪斗及杀人的数字,一些公社及村子怯里怯气下不了手,每每难以完成揪斗、杀人的数目而屡屡被痛斥。当时阴家庄几个村子揪斗、揭批、杀人不力,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在县里开会时受到批评:阶级斗争的盖子怎么揭不开!该揪斗的没揪斗,该死的怎么不死。知道什么叫革命吗,你背背给大家听听,会背毛主席语录嘛,阶级敌人,一切反动派,人还在心不死,时刻想变天,你不打他们就不倒就不死。
为此专从各公社抽取部分人等来县城取经,召开现场揪斗----杀人学习会,如何呼口号,如何动手,如何摒弃温情。黄玉田-----现下人都称他黄大老板,就参加了县里的现场揪斗------杀人学习会。那时他刚刚从部队转业,在公社做事,具体干什么不得而知,人生得蛮精神,壮后壮实实的身子,肚子尚未如今天这般圆滚滚鼓胀如孕妇。声音宏亮而眼神慑人,透着一股机伶与成熟,那毒冲冲的目光叫人生寒,看一眼便使人终身难忘,虽然看去眼白眼黑的比例及大小与常人无异。
黄玉田在县城学了半个月后,就被公社的革委会派到阴家庄,说要揭盖子,村里人当时都喊他黄组长。
我那时在阴家庄劳动改造,五七年反右,我因为说了几句不疼不庠连我自已也记不清的几句话而被打成右派,后来复查摘帽,虽然摘了,仍低人一等,我仍是右派-----摘了帽的右派啊。文.革的风雷劈面而来,我便成了人见人弃人厌的牛鬼蛇神,市里那有我的容身之地,于是从市里下放到阴家庄劳动改造,要我重新做人。你母亲那时与我离了婚,并加入造反派,后来也被打成牛鬼蛇神,因不堪辱斗。她------并不是如我先前告 诉你患了急症不治而去,她是上吊自尽。我一直瞒了你,你姥姥也瞒你,我跟她商议好的。她老人家曾跟我谈及过,要不要跟你讲清你母亲死时真情,她老人家拿不准给你说好还是不说好,因为怕你一旦知道详情有碍你对人生取向及负面的牵动。你那时毕竟年轻,对人世人心知悉浅而不多。我说等你到一定的年龄,对人心尘世有一定知悉把握时再说为好。你姥姥说必须跟你说清,并不是要你记什么恨或去复什么仇,而是说要记着那个年代所发生的,好好做人。那料这么一拖就是二十多年。
那一天,在阴家庄东头的打麦场上开批斗--杀人会,周围几个村子的牛鬼蛇神--那些地富反坏右们押来批斗。大会由黄玉田主持,他站在台上,颇威势而昂然地说:阶级斗争的盖子必须揭开,不是小揭开而是大揭开、全揭开,要恨得下心下得了手,因为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批斗,杀死另一个阶级。今天你不杀他,明天他就可能杀你。毛主席说了,阶级敌人,一切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不杀他,他就不死。我们不能拖阶级斗争的后腿,今天必须使批斗、使革命上新台阶,誓死捍卫毛主席。
参加批斗会的人多半是阴家庄的,但外村的也不少,黑压压一拨又一拨,稠稠挤挤的一大片,眼神并不空洞而是袒裸着狂喜与投入,并燃着莫名的要一显身手而复仇似的火。
黄玉田说完,手朝下一劈。于是台上便押上十名牛鬼蛇神:个三是反革命分子;二个右派;五个是地主,其中有三个是阴家庄的。这十个敌人每人脖子上挂块黑木牌,上面的名字不仅倒悬且打了红叉。黄玉田的右手在右前方一扬,示意全场安静,他当众宣布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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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6 发表于: 2011-01-01
某某地主,剥削生斗百姓,吃人肉喝人血;某某右派阴谋反对毛主席,反.对.党;狼子野心不死,某某反革命分子,破坏文化大革命,中伤毛主席,唯恐天下不乱......
当轮到阴家庄的那个被划定为地主的人时,黄玉田说:恶霸地主阴士松欺压百姓,从小就跟土匪勾结,跟党敌对......当一个挨一个宣布完,黄玉田扫视下下周遭人头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专.政是群众的专.政--对这些死不悔改的仇敌--牛鬼蛇神,大家说说怎么办--让他们继续留在人间,以候时机成熟东山再起,转过势来杀我们,使我们重受二遍苦,再受二次罪?还是就地消灭,叫他们永不翻身?!
台下的人象是吃了什么邪药又象没吃什么邪药,只是吃了五谷杂粮,目毒冲冲,疯然嗜血一声吼:打倒他们,叫他们永不得翻身,踏上一万只脚!
没有人威赫,没有人领呼,但人群就那么齐刷刷,一个腔门溅了怒火怨恨突然吼了出来。
那好,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杀!黄玉田的拳头戳向半空,一声猛喝。
有十多个人冲在前头,手中攥着事先备好的棍棒,或从路边捡起的砖瓦石块,那十多个人中有一个我认识,他是阴白武--那时村里人尚末给起外号阴老别,虽说那时他便爱抬杠,爱和人犟嘴别劲,动辄打赌。他攥着一根手腕粗的棍对准的目标是本村的地主阴士松。阴士松在村里并没什么恶举,他所以倒霉是因为他父亲是地主,兵燹岁月里曾上山当过土匪,烧过村里一家人的房子,且动手打过村里人,50年代镇反时逮着给毙了。而阴士松在小时候曾被其父带上山,那时他不过六、七岁,因为在家闷得慌,他父亲便带他上山玩过两天,但这却要了他的命,他也成了土匪,且有杀人案在身,谁去澄清呐,说你有罪就有罪。后来处遗--处理文.革遗留问题时,给他平反,说他还为革命工作为共.产.党通风报信,功劳不小嘞。可人早死了呀,不是死在所谓敌人之手,而是死在所谓自家人的棍棒之下。
就那么一阵不足十分钟的毒打,跪成一溜的十个敌人--牛鬼蛇神全毙命,有几个人的脑袋软得象茄子……我听人讲,阴老别--阴白武跟阴士松家有世仇,好象阴士松的爷爷曾欺负过阴老别的一个姑姑。
那十具尸体家人没敢收,因为家人日子也不好过,正被挨斗看管,自身小命不知保不保住。批斗--杀人会是上午开的,一下午尸体就那么僵僵地晾着,而第二天早上,有人便发现打麦场上尸体全没了影,地上有拖动的痕迹,倒是生产队牲口屋边扔了不少白得扎眼的骨头。没人知道谁起的头,谁第一个下的手,谁又第一个说出口。
但无疑是黄玉田和村里那十多个骨干分子干的。有人在夜间看见那十多个人中有的回家掂酒,有的人寻佐料。不少人在夜间还闻到了从未闻过的奇异诱人的香味,一些好事者还站门口伸长脖子用鼻子使劲吸溜,只是因为阶级斗争正火烈炽人而没敢走远寻找那奇异而诱人的香味之源。离牲口屋近的一些人听到黄玉田的叱喊:不准抢,鸡巴是我的!
第二天,派人宰了几头猪,并在牲口屋前头的空地支起一口大铁锅,说是叫大家伙儿吃一顿,享受享受,为了庆贺村里阶级斗争的盖子终于大揭大开,完成了批斗--杀人指标,并因此受到公社及县革委会的表彰。煮熟后,通知各家各户去领,每人一块,全切好,用塑料袋兜着提回家。到了晚上,也即全村人都吃下肚后,才透出风声,那口大铁锅里煮的不仅有猪肉,还有人肉,没有人分清或记起哪块肉是人的还是猪的。吃人肉,人人有份,谁也跑不了。不过,村里的地主、富农及反革命分子以及我们这些在当地劳改的牛鬼蛇神是没份的,因为没资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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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7 发表于: 2011-01-01
这吃人肉而人人有份的主意也不知是谁出的,也没人透出来。我想反正是黄玉田和十多个先上去打人中的一个或几个,也即是当天晚上就吃了人肉的那十多个人中的某一位或某几位,个中就有阴老别--阴白武。我想阴老别笃定知悉谁出的这个主意,这主意比晚上偷吃人肉的主意更阴黑毒辣,但不知这两个主意是否由同一个人所想出。
似乎是吃上瘾,以后,动不动就拖出一批牛鬼蛇神--不管是本村的或外地来的劳改的--在打麦场上批斗,每逢批斗便死人,每死必吃,人一倒下,不管是否咽下最末一口气,人便冲上去……那刀是备好而专用的。人心肝、人腰子、人肘……烹、煮、烤、炒、烩、煎……还猜拳喝酒。无疑每次黄玉田便喊:不准抢,鸡巴是我的。而阴老别则嗜上吃人肝。后来阴老别--阴白武一喝多黄汤,便满脸紫胀,神气盎然地对人吹:人肝有好几种吃法,煮了吃最不好,有腥味,叫人咽不下肚,用火烤着吃最可口,又香又焦的,那是人肉中最上口最可口的啊……
大人死了,被人剖腹,连根骨头怕也不好找。孩子该放过吧,不!他们才不,要斩草除根,这可是中国传统根脉的一部分哦。那时节仍在传递而承袭。
黄玉田专门把村里十几个骨干分子--不用说包括阴老别--找来碰头开了会,大意是说你们不怕他们后人报复吗?革命就要革到底,要把牛鬼蛇神、害人虫扫荡个干净,决不留后患。
于是他们便来到阴士松家里。阴士松的女人正揪心吊胆在家缩着,不敢出门,三个孩子在屋子玩。他们一进门,没说几句话便用备就的粗麻绳往两个大点的孩子脖子上一套。那个大孩子认识他们啊,熟头熟脑的,便喊:某某大伯,你别这么闹了玩……可话没说完,便吐不出话来,那两个人往前狠跑,身后路上尘土溅起老高,没拖到指挥部,小孩便不行了,听不到一声绝然哀哭 ,然后将尸体扔进村后那座山的一道深沟里。阴士松的女人死死搂住最小的那个刚会走路的男孩哭 ,那小男孩似也意识到了什么也哇哇张大嘴哭。她说: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小的吧,我带他远走,决不再回来,求求您啦。那个女人还扑腾跪下哀求,但没人点头,劈面而来的是喝斥、拒绝!于是女人便给最小的男孩换上新衣服,并说你白武叔带你去姥姥家哩。小孩不再哭,忽然笑了,笑得很甜,小手在脸前一扬一扬的。阴老别一把抢过,一猫腰穿出家门,没人听见孩子一声啼哭,就那么在胳肢窝里夹死了,活活地夹死了,小尸体扔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但阴老别必定知道。
光阴家庄就有二十七人被批斗至死,其中有三个上吊自绝,这二十七人中没有几个全尸。但村里人都知道,那些人的鸡巴全叫黄玉田--黄大老板吃了,因为每次分食人肉,黄玉田总会喊一声:别抢,鸡巴是我的!是啊,怕他不喊,也没人跟他抢食--这可是那十几个骨干分子自己嘴里泄露出来,而且记录在案,只是那档案被密封严锁着,他人根本看不到。但不知人肝,有没有人敢跟阴老别抢食。
他们还说,刀要不快,人皮可不好剥。还说人要才断气掏心肝时,身边可别忘了放盆凉水,血热的烫手,得用水冲冲才好下手……
我早就想寻找机会跟你说的,可我每次都怀疑自己说到半中腰便短了胆气。你母亲也跟我讲,等等再说。可有时她又改了主意,还是不说为好。你母亲说,一旦回味起来,就没了力气活下去,也不知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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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 发表于: 2011-01-01
那失却丈夫和三个孩子的女人,一连几日都迷迷糊糊,那张原本俊秀的脸变得暮然老气,眼睛也傻呆呆地,仿佛突然陷入了身心颠倒不适的时空里,分不清东南西北,白天黑夜,她在村东头--当时她目送阴老别胳肢窝里夹了孩子在那里消失--的老柳树下,双眼混沌,头发披散遮了大半拉木然而哀绝的脸。有人跟她搭讪,她似无所闻,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字眼,我想精神近于崩溃的人就她那副样态。有时她连家门也寻不着,不知身在何处。一个面目痴呆的笨拙拙幽灵。这时节在村里正劳动改造的一个牛鬼蛇神出于同情--当时他只觉那女人怪可怜的,如果没有人去拉她一把,她会失常或发疯,于是那位牛鬼蛇神便寻机会走近了那个心神、面目全混沌的女人,很难说那就是爱,同样也难说那不是爱,真正的爱是言语所不及且远超于言语之上的。爱,是你并不知道你在爱、那就是爱,因为真正的爱包裹一层外壳,以另一种面目凸现,爱时并不觉爱。两人接触没几天,那女人脸上便添了几分血色,当那个男人做好了饭端她跟前叫她吃一点时。她突然抱住他,并浑身哆嗦着哭起来,嗓子早已嘶哑,那无声的哭仅仅是急喘的吸气与出气,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也明白--两人这大半辈子要一口锅饭。
后来处遗时,凶手--食人者阴老别与另两个人要登门谢罪。女人把牙咬得咯嚓嚓响,决绝地摇摇头:我三个儿子能活过来,他们想来就来吧。弄得来从中说和传话的人满脸不堪,头一低无声地走了。
后来县里派来了人,与村支书一块找她--说服劝诱呗,什么上头有指示,仇易解不易结,团结一致朝前看,宜粗不宜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大环境呀,都是为了革命啦等等。女人似未所闻地说:我三个孩子能活过来,能活过来吗?
县里派来的人忽然说:你丈夫都平反了呀,想想回市里工作吧,人家一平反都走人,去市里工作了,要是你不点头,不接受赔罪,怕你丈夫一直拖沓着返不了城市,还有你们生的二个小孩呐,也一直拖着呆在乡下!?明白不明白,别人可都点头原谅了,一笑泯千仇吗……
女人心动了,但她丈夫却劝她:先别管我、孩子返不返城的事,你得想想自个儿所受的罪,有些东西并不是赔罪所能了结的,不是说记恨,报仇,而是说这样宽恕,大化小小化了,那以后这事不照样在世间再现,不是我多心……
但女人终是动了心,为了丈夫为了与丈夫所生的两个儿子,趁了丈夫不在,她点了头。阴老别与另两个凶手提了四斤肉和三斤点心,登门给扑腾跪下,求她慈悲为怀,宽恕他们当年作为,他们要重新做人。
女人服从安排:给他们三人倒了水。就这样,血然死仇一笔抹掉。当几个人走后,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心里揪疼得如猫抓,她把点心、肉全倒进了粪坑。这之后那女人随丈夫和二个孩子离开阴家庄,并未返回市里,而是返回了县城,因为市里已没有他的位置,安排他在县城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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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老别等几位凶手似乎并未受到什么惩罚,阴老别不过被判了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半。就这阴老别还不服,还觉怪冤哩!因为黄玉田未受半点惩罚,连个检查也没写,依然活得滋润。记得有位记者千里之遥赶来采访阴老别,阴老别倒显得顶天立地,气壮理粗:对呀,当时处遗时,我给带到公社,我都承认了呀,当时以为蹲大牢哩,没有;我以为会吃枪子,没有!我说吗我也不该那样,什么------为啥?打死他--阴士松,他父亲上山当土匪,弄得全村没个安宁,还一把火烧了一家人的房子,那阵子我是民兵,每晚上站岗 ,枪托子把衣裳磨烂,那块肉都红肿红肿地疼。他父亲在村里霸道哩,问问村里人有几个说他好,政府毙了他,大快人心。他儿子阴土松也不是好东西,从小就在匪窝里混,虽没有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可他是他老爹的独生子,他老爹的罪过他得担点吧。是哦,我先下手杀死了他,谁来问我都不怕,我瞒个啥,干革命呗,心红--胆就壮!我说吗比我杀死的人多的人都没有罪。我这算啥,三个小男孩死了怪谁,谁要他们是阴士松的儿子嘞,报应呀,报应不至一代吗,干革命岂有不杀人不流血之理,不杀人不死人那还叫干革命,枪杆子里也政权--这可是毛主席说的。咋出?不杀人能出政权!我干那事,全村没人说不字。毛主席说啦,不是我们杀他就是他杀了我们,你死我活,阶级斗争吗。要是阴士松当时掌了权试试,我八成就没命了。我犯了错误,我承认有点过火,我那是服从党的指挥呀。应该由政府来杀,不该由我杀……谈着谈着,又扯上了吃心肝的事,并一再说就火烤了最好吃,你们这一辈子没机会吃了,这就叫时代变了啊!秀芹,你知道那个娶了失掉三个儿子的女人的男人是谁吗,明说了吧,是我,是你眼前这个即将别世的父亲。我比谁都心亮,我活不了几天啦,你妈她受了什么样苦和难啊,居然一步步熬了过来。她一直不想叫我告诉你,她心里一直懊恼,不该点头不该接受那三个凶手的下跪求恕,还给他们倒水。那血、那死亡、那生命不该、也无法一笔抹掉。我……我也差一点被他们杀死。当时我们十多个牛鬼蛇神在田里干活,忽然邻村一个尖下巴、右脸上长颗黄豆大黑痣的民兵扛了枪跑来,说村里开批斗会,快点回。他边说边用手戳了半空:你,你,还有你…………
我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走了几步忽然心头一闪,我停下来,我也不知为什么停下来,或许只不过想问问,因为身子困顿得迈不动脚 :有我吗,我也去?
你是那个村的?
阴家庄的。
你不用去啦,那个民兵说:我刚才接到的通知说,叫俺村的牛鬼蛇神去开会,没说叫外村的。
那…我转过身子:我不去了。
我身边一个叫鬼386的牛鬼蛇神碰下我的手说:咱回去吧,没叫咱俩去开会。
我点点头,那尖下巴的民兵看我俩一眼,头一扭,跟那十多个牛鬼蛇神后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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