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单小风是第多少次来法院,我说不清他自己怕他说不准,他曾跟我半玩笑半苦笑地说:我几乎成了法院一名职工,只差没有给我打考勤、开工资。
我也只有无奈地苦笑,按理说,他这桩离婚案早该判离,可硬是一拖再拖,居然不知不觉而又有知有觉地拖沓了三年,案子并不复杂,只要去医院--本县城,市里的,哪怕去省城医院--做下亲子鉴定就好了,但领导没发话,硬是拖着耗着。单小风于是一次次跑腾:寻人托人以获取证据,或催人问问。或许我年长他十几岁,或许我一直尽力可劲儿助他,他较信任我,有关他这桩婚姻,他与阴玉红相识,结婚,再到离婚,他个人心思意念等能说的,不能说的几乎全给我无遗无漏地给我讲了,虽说他总喊我法官,或直呼我名陆秀芹法官,我打心里倒喜欢他喊我大姐的。是的,不少来打官司的,他们也大多喊我法官,我却每回听到便耳根痒痒不自在,身子从 里到外地苦涩。因为我这所作所为就是法官吗,我不配,按说法院、法官应与公平、正义相牵相连,公平、正义是法律的根,我不敢说法院和法官本身会产生公平、正义,但至少可以代表吧。但我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却尖锐而钝痛地告诉我,我的所作所为与公平、正义不沾边,而且有日日见远之兆。是的,判与不判的尺度或判的轻重,哪一样不是头们的意志或感情所宰。
有次单小风与我谈起法,说:谁最不懂法?法院,法官最不懂法。我并未愕然,张下嘴忙闭上,然后重重地点点头。他接着说:法本该是天平,但却成了刀。
单小风吧咂下嘴,右手五指在桌面上敲敲,忽然他提及 能否去叫他岳父--一日不离,便无疑是岳父--来法庭做证控告。
叫我去叫吧--一叫他准来。单小风不仅口吻,表情,眼睛,连那张生动的嘴都溢着自信。
先前他曾几次提及去叫岳父来出庭,我只是疑心他能否叫来。无底下哪有生身之父控告自家女儿不守姐道而好使暂时的女婿离婚甩掉女儿的鲜事。我曾对他讲,能叫来出庭做证,阴玉红与黄大老板--单小田称黄大肚子--有不正当关系,虽不能证明那孩子不是单小风的,但对案子进展大有推力,只是能叫来吗。其实我这么问是压根不信他能叫来,单小风你是一厢情愿。你莫不是太天真。
于是我说:你保证能叫来嘛!
能!怎不能?他说:口吻比前几次显得更自信。
头们的意思是说证据不足,要继续取证,也没说不叫他岳父来出庭--哪一个人会想得到呢,父亲来法庭做证告女人,要是真能叫来,那证据可是最有冲击力,虽然比不上做亲子鉴定,但却有无可替代的锐利功效。我说:好吧,叫吧,只要能叫来。这回我做主,不用请示。
单小 风步态自信而坚毅。我望着他瘦弱而倔强的背影,禁 不信摇下头,他能叫来吗,听说那老头黑黑瘦瘦的犟性十足,村里人都 称他阴老别,因为好跟人抬扛,认个死理。
两人头次约会,小风就当知悉她的品行,起码知悉品行的端倪,当时就该一刀两绝。
阴玉红戴副黑墨镜,颀长的身子看去生硬凛人的冷艳绝俗,小风当时心念一闪,她那冷艳绝俗的背后,有种诡秘强悍的东西,它所具有的力度、蛊惑远胜于自己,而她赖以为高人一等 的矜持凛傲,象是硬撑出来的,因为不属她,她并非是凭藉自身的东西而冷艳绝俗 ,而且有几分做作。
当介绍人事后问他时,他一阵哑默,尔后说还行,于是灾患的种子落到土里。小风跟我讲,那是一种不易抵御的蛊惑 ,只是他当时一无所知,本不该说还行的,那缘由--按小风的话来说--在这世界之内,又在这世界之外。
两人去看了场电影:《被拖死的人》。情节已忘了大半,仅记得开头,而结尾却一点记不起来。她挨小风很近,且故意把胳膊贴紧他,惹得小风想碰想摸。她从小黑皮包里掏一个苹果,不知何时削好,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看去圆乎乎闪着幽光。小风摆摆手说不吃,她硬 往他手里一杵,超常地大方而热情。于是小风只有接住,凉丝丝的,搁嘴里喀嚓咬一口,嚼嚼咽下去,心头一凉:不该吃她的苹果。千万别吃姑娘家的东西,头次哦,铁梅姨临来时交待的,并没说为啥,他也没问。那半拉苹果此时显得更凉,象蛇皮,他竟然不敢咬第 二口。
阴玉红问他:眼近视?
小风点点头。
让我看看,不容小风回答,她手伸过去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另只 手摘下自己的递给他:你看,我买的,420块钱呐!
是吗,小风说:买这么主贵的,一个月开多少工资。
她把眼镜小心戴上,扬了头看银幕,忙又转脸且低头,并摘下递与小风:唉呀,昏,头昏 !眼前的东西抖晃得厉害,受不了。
见小风端祥她的墨镜,接着说:420块买的,你看,有发票。说着在亮暗交替的昏光中地摸,从包里摸出一张揉皱的发票,递小风眼皮底下:你看,发票。
小风不情愿地接住,那幽幽的光线下扭来拐去的蝇头小字哪能看清,小风不置可否,手一伸递给他。
是吧,420块,好眼镜,挡紫外线的。
小风哼一声,倏地他内心升上股寒意。
从电影院出来,同遭的小伙子的红眼们的紧盯阴玉红,一副狗伸舌头淌水的相,于是小风心里寒意骤然消散, 并隐隐的生出一股自然甜得的快慰。
当天晚上,阴玉红的模样,笑涡--象蜻蜻似的在脑内来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