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一次家庭聚餐是为了庆祝尼科尔打赢了另一场官司,这次是她自己的一场官司。在最近一次案件审判中,她冒着极大的个人风险艰难地向一条法律原则挑战。她被认为犯有职业行为不当的过失而被律师协会起诉,但最终被裁定并无不当过失。此时她兴高采烈,心情很好。
唐也心情颇佳,对这一案件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祝贺女儿胜诉,但又表示对具体的情况不懂,或许就是假装弄不懂。尼科尔得向他说说。
她为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辩护,此人强暴、奸淫并杀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随后把尸体藏匿起来,警方又找不到。各种间接证据确凿,但找不到尸体,陪审团和法官都感到难以判他死刑。受害人家属忍着巨大悲痛,千方百计寻找尸体,但仍未能找到。
犯罪嫌疑人向作为他辩护律师的尼科尔坦白了掩埋尸体的地点,井让她和法庭谈判——他愿意说出尸体在哪儿,条件是不判死刑而是判无期徒刑。但在尼科尔与检察官进行谈判时,检察官威胁说要是她不马上说出藏尸地点,连她自己都可能被起诉。她坚持认为保护辩护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隐私事关重大。因而她拒绝了检察官的要求,主法官判定她有理。
检察官在与受害人父母商洽后最终同意了犯罪嫌疑人提出的条件。
犯罪嫌疑人说他分解了尸体,把尸体碎块放在一个盛满冰的箱子里,埋在了新泽西州的一块沼泽地里。随后,警方找到了尸体,犯罪嫌疑人被判处了终身监禁。然而,律师协会却对她提出了犯有职业行为不当过失的指责,而今天她终于被认定太过失开释。
唐举杯与他所有孩子一一碰杯,随后问尼科尔,“在这件案件里,你自始至终都感到心安理得,于心无愧吗?”
尼科尔兴高采烈的劲儿不见了。“这涉及到一个原则问题。政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侵犯律师和其委托人的特权,而不管案情有多重大,否则的话,这种特权就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
“难道你没替受害人父母想过?”唐问道。
“当然想过,”尼科尔说道,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可这并不能影响到法律的一条基本原则呀。我为之很痛苦,那是真的。我怎么会无动于衷?可遗憾的是,为了替将来的法律准则作出先例,有时得作出牺牲。”
“可律师协会却把你推上了被告席,”唐说道。
“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尼科尔说道。“那是政治需要。普通人不懂司法制度的复杂性,感到难以接受这些法律原则,所以引起了轩然大波。对我的控告搅得一片混沌。一些著名的法官不得不出面解释说,根据宪法规定,我有权拒绝说出那地点。”
“真棒,”唐欢快地说道,“法律总有许多出人意料之处。当然,只有律师有这福气。”
尼科尔知道父亲是在跟她逗着玩。她厉声说道,“没有法律,就不会有人类文明。”
“那当然,”唐说道,像是要安抚女儿似的。“可是犯了重罪的人却能活下来,这看来并不公平。”
“是的,”尼科尔说道,“可法律制度的基础是酌情定罪。罪犯被判的刑比应该判的要轻,那是真的。但在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宽恕会愈合创伤。从长远来看,那些对社会犯下罪行的人将会因此较快得到改造,重新做人。”
唐举杯向尼科尔示意,用善意椰榆的口吻对她说道,“告诉我,你是否真的认为那个人因为精神不正常而是无辜的?无论怎么说,他确实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瓦莱里瓦斯冷眼看着尼科尔。他身材高大,四十出头,留着小胡子,头发已开始灰白。身为一名情报官员,他自己就曾作出过一些违反人类道德观的决定。他对尼科尔的理论颇有兴趣。
马科托尼奥倒是理解妹妹,知道她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部分是出于对他们父亲一生中所作所为感到耻辱。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她会讲些言词激烈的话,惹父亲生气。
至于阿斯特,他感到自己被尼科尔的魅力震慑住了——她那双闪烁的大眼睛,回答父亲椰榆时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精神。他还记得小孩时两人的热恋,感受到她仍然对他十分关爱。当然,他现在变了,不再是当初两人热火朝天时的毛头小孩了。这一点两人心里都明白。他在想不知她两个哥哥是否知道这陈年往事。他也担心争吵起来会伤了家庭的和睦,这个他热爱的家,也是他的唯一安全港湾。他希望尼科尔不要太任性,走得太远,可对她的观点又不同意。他在西西里的生活经历教给他的完全是另外一套。他惊讶地发现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两个人竟会在观念上有这么大的差异。他心里明白,即使尼科尔是对的,他也不会站在她一边反对她父亲的。
尼科尔正视着父亲。“我并不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她说道,“他受生活环境所迫,还有他那被扭曲的意识,家庭遗传,对药物的无知。一句话,他精神不正常。当然,我是这么认为的。”
唐想了想。“你说说,”他说道,“要是他向你承认他的所有理由都是借口而已,你还会倾力救他性命吗?”
“会的,”尼科尔说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神圣的。国家无权夺人性命。”
唐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微笑着说,“那是你的意大利血统在作祟。你是否知道现代意大利从来没实行过死刑?所有这种人都能活命。”他的两个儿子和阿斯特都对这嘲讽在挤眉弄眼,但尼科尔却不为所动。
她口气严厉地对父亲说道,“国家披着正义的外衣进行预谋杀人,这太野蛮了。我想,尤其是你会同意这一点的。”她的话里显然带有挑衅,暗指他在外界的名声。尼科尔哈哈大笑着,又很理智地说道,“当然我们也有其他办法可想。把罪犯关在监狱里让他呆上一辈子,永远不得释放或假释。那样,他就不会对社会造成危害了。”
唐冷冷地望着她。“不要扯开谈别的事,”他说道。“我是赞成国家实行死刑的。你说的终身监禁不得释放或假释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设想在二十年后找到了新的证据,或认为犯人改造得好,已经重新做人了,那就得慈爱为怀了。谁会去想受害死去的人。罪犯最终获得开释。受害人么,那并不是重要的……”
尼科尔皱起眉头。“爸,我没说受害人不重要。但杀了罪犯并不能让受害人死而复生。怂恿杀戮,以命偿命,在任何情况下只会助长杀戮。”
在这当口唐打断了她的话,举杯喝了口葡萄酒,看了看坐在两边的儿子和阿斯特。“我告诉你们实话,”他说道,又转向女儿。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难得一见的激情。“你说人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依据呢?历史上有案可查吗?使千百万人丧生的战争都是各个政府和宗教的杰作。为政治争端和经济利益而屠杀成千上万的所谓敌人,这种杀戮在历史上随处可见。为了赚钱而把人的神圣生命置于一边,这难道少见?你在为委托人辩护开脱时,你自己就在怂恿杀戮。”
尼科尔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闪烁着。“我没怂恿杀戮,”她说道。“我并不为它开脱,我认为那是野蛮的行径。我所做的就是阻止再发生更多的杀戮。”
这时,唐说话的语气显然比刚才平静些,但也更真诚了。“不管怎么说,”他说道,“受害人,你爱戴的人却长眠在地下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再也见不到他的脸,听不到他的声音,触摸不到他的体肤。他陷落冥冥黑暗之中,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