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拨一拨的爆竹把辞旧的激情编织进山野，当五彩的礼花把迎新的豪迈写上蓝天，象征吉祥，洋溢祥和的团圆饺也在我和老公的笑谈风生中大功告成。老公一如既往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糕点、水果、香烟、美酒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父亲遗像前，然后点燃草香、腊烛，再把一大叠面值不等的阴钞放在地上的铝盆中。
“芳，来吧，咱们给父亲拜年！”
我轻轻走到公公的遗像前跪下来，老公掏出打火机点燃盆中的钞票，顿时，五颜六色的火苗在地上翩翩起舞。透过那色彩斑斓的浓烟，我仿佛觉得眼前跪拜的不是公公，俨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谁说不是，父亲正向我微笑呢！不过，那是一种无奈的笑，不舍的笑，一种与新年极不吻合的苦涩的笑。
那是父亲生命中第六十四个除夕，也是生命尽头的一个新年，也是我心灵中烙印下累累伤痕、至此朦胧上阴影的一个春节。
下午，已经一个月水米进不得腹中的父亲，显得超常的精神，一边在镜子前端详着消瘦的面孔，一边吩咐我：“芳儿，爸的头发也真的是该理了吧？要过年了，你去把你狗哥叫来，就说爸找他来理发的！”
我把手中正洗着的衣服扔在盆里，拔腿便向狗哥家跑去。
狗哥进得门，爸一脸感激地说：“大过年的，又给你添忙了，实在是谁都理不出我满意的头发来，只好打扰你！”
“叔呀，您说的这是哪家子话？芳儿叫我时，我也正准备来看您顺便给您理发的！”
狗哥像往常一样精心地理着，一边和爸海阔天空地聊着，这是爸一个冬天都没有过的话多，也没有过的开心，毕竟是过年，毕竟是又一个轮回的开始。
理完发，狗哥匆匆给爸拜个年，并说大年上午来找爸下相棋便风也似的回去了。只见爸洗过头，洗过脚，和妈要了过年穿的衣服换在身上，然后在镜子前用心端详着自己，尽管病魔无情地蚕食着爸的容颜与肉体，但爸特有的老到、精神、帅气仍然一如既往，笔直的一米八多的身材，着上那身平日里最喜欢的黑色中山装，雪白的衬衫点缀着，除了干瘪的身架穿不出正常人的魁梧，那神情、那举止，很难让人相信那是一个已经被死神判为死刑，在黄泉路上行走着的病人。
正在忙着年活的妈、哥还有我，都被爸出奇的表现惊喜着，大家五个多月来不再光顾了的脸容，居然在偷偷地用眼神相互传递着心中的欣慰。爸穿着他那身年装，倒背着双手，走到大门外，深情地眺望着对面西坡上那所破旧的小院，望了许久许久，随后回过头来，凝神地看着这几眼新窑洞，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和哥还在纳闷爸的表情时，妈早已开口了：“这都是你的功劳呀，从那眼冬不遮风，夏不避雨的土窑洞搬进这样阔亮的屋子，是子孙后代的福气！”爸冲妈微微一笑，走进院子，环视小院一周道：“以后这院子里就别再种菜了，北面、西面都可以盖房子的，我的孙子多，建了房子孩子们成家后做橱房用很是宽敞！”哥连连点头：“爸说的是，不过他们现在还小，那是以后的事了！”
“别等孩子们大了才动手，那时花钱的事多着呢！”
“是的，是的，咱一半年就动工修建！”哥坚决地表着态。
“唉，老天就是狠心，再让我活个三二年，这房子不就都起了吗！”爸边说边向屋子里走去，妈、哥和我，都被爸无耐的遗憾撕扯得满心滴血。
从院子回到家，除夕的夜幕已拉得严严实实，“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在天空中划下一串串闪光的倩影，一个年轮结束了，又一个年轮开始了，时间就这样没有商量地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地轮回着。
哥将餐桌摆放好，我和小妹跑着把妈做好的年夜饭摆上桌，全家人以难得的开心坐在桌子周围，毕竟很久没有见到爸今天的精神与笑容了，哥给每个人酒杯里倒了一丁点儿酒，然后道：“过年了，愿我们家永远红红火火的！”
大家抿一口放下杯，谁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其实谁也知道该说点什么，作为儿女，好想借这吉祥之夜祝福爸能大病痊愈，化凶为吉。作为爸，好想在这最后一个大年夜祝福儿女们点什么。但是，祝福的话总归没有出现，沉重的心情，沉重的年饭，沉重的除夕夜……
缘于爸眼睁睁地看着一桌美味吃不到腹中的痛苦，全家人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忍。尽管爸一再招呼大家好好喝好好吃，妈也在暗暗为我们使眼神，示意我们喝出气氛，吃出气氛让爸高兴，可不争气的眼泪总是把内心的伤楚摆放在脸上，一个多小时，酒是酒，菜是菜，有的是沉默，是苦笑，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爸看全家人一脸苦色的神情，把跟随了自己几十年的那个大提包从柜子上拿过来，然后将包里的蛋糕、饼干等这些平日里的营养品平均分给每个人，边分边说：“这些东西我用不着了，往年过年还能能给你们带些稀奇食物回来，唉，老天欺负人！这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吧，毕竟是过年！”
爸给谁谁都不接，妈一边擦眼泪一边道：“你是不是糊涂了？这好好的人怎么就用不着了，快放着自己吃！”
“你懂什么？我的病我清楚！”
为了让爸开心，我们把爸的新年赠品紧紧攥在手中，虽然与往常相比太简单太微薄些，可我们的手里就像拎着铅块，沉甸甸的，似乎比哪一个年的礼品都珍贵。
窗外，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屋内，静得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心跳以及哽咽的声音。爸环视大家一周，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哥脸上：“你是男人，遇事要沉得住气，要有自己的主见。今晚我就把话挑明吧，我真的没有几天了，对我的后事尽量少用些人，少放些天，多了都是浪费，一点用没有，什么摆供、吹鼓手都不要张罗，人不会笑话你不孝的……”
随后爸又让哥拿了纸和笔，把丧事方方面面用到的人作了记录，通知的亲戚也作了安排，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爸都紧紧围绕两个字，那就是节俭。哥坐在小凳子上呜呜咽咽地记着爸的临终嘱咐，我也呜呜咽咽地写着当时的哀伤，难以抑制的啜泣声，把整个屋子笼罩得几乎要窒息。
爸对自己的后事安排妥当后，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爸用彼惫的语气说：“都去睡吧，已经又一年开始了！”
躺在床上，我用被子紧紧地裹着自己放声大哭，爸一辈子舍不得好吃好穿，医院判死刑后一直不离工作岗位争分夺秒地拼命挣钱，步入黄泉了还在为这个家着想，为孩子们着想，这就是所谓的遗嘱吗？苍天啊苍天，你怎么就这样残忍！
泡着眼泪，回想着爸伴随自己、伴随这个家一路酸甜苦辣的桩桩往事，迎新的爆竹卷土重来，普天盖地。全家人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便起床了。妈照例为新年忙碌那桌美味佳肴，哥照例拜祖宗，燃花炮，不同的是，除了两个侄儿和小妹，谁也没有去换年装，谁也没把年的喜庆挂在脸上。太阳还在甜甜的梦中，年饭已经拉开帷幕。爸为了让大家吃得开心，索性夹起个饺子放在口中，其实，细心的我、妈和哥，谁也知道这是爸在命令大家好好吃这顿年饭的，于是，我们相互递个眼色，大口大口地吃开来……
尽管爸在努力着，可第一个饺子纵然还是没进到腹中，吐了，随即第二个饺子也吐了，第三个，第四个，无不例外。象征吉祥、团圆的新年饭就这样被无情的病魔撕成碎片，我哭了，妈哭了，哥哭了，就连刚懂事的小妹、不懂事的侄儿也都哭了……
爸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个面貌斑驳的黑色钱包，每人发给两张面值为伍元的压岁钱，然后又将那钱包递给妈：“这钱你收起吧，以后用得着！”
妈接过钱包就给爸往内衣里装，还说：“你以后还要挣钱的，还会用着它的！”
爸深深地叹口气，硬是将钱包装在妈身上。
新年的太阳似乎超常的红，阳光超常的灿烂，天空也超常的湛蓝，我们紧紧围拢在爸身边，尽力分享着有爸的幸福和圆满。尽管屋子里没有一点欢乐，没有一点新年的喜庆，但我们知道，这一时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多么重要，多么让人留恋。我们期待着爸再说点什么，可爸没有，对于没有成家的我，没有成人的小妹，还很年轻的妈，爸真的不想安慰点什么吗？每个人都在等待，都在期盼，可爸的神态显得那样平静，那样淡然。
时钟敲过十点，静坐中的爸突然开口道：“给我穿衣服吧！我感觉不行了！”
我们如同五雷轰顶的震撼，不约而同地扑向爸：“您不会就这样快离开我们的！不会！”
“我知道自己，赶快拿出来换吧！”
妈从柜子里拿出爸的装老衣，我们抹着眼泪给爸洗过脸，洗过脚，把衣服换上，爸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露出一丝苦笑，躺下了。
谁知这一躺，爸闭上双眼再没有睁开，尽管我们拼命地呼唤，都是无济于事。
哥急着给爸请来大夫打上吊瓶，三天后液体就无法吸收了。就这样有呼无吸地沉睡了整整一周，大年初七的夜晚，爸彻底撒手而去了，六十四个春秋，就此谢幕，就此画上一个遗憾的句号。
爸走了，带走的是一家人的那片天，那根精神支柱，那份沉甸甸的呵护，那份年的幸福和欢乐。爸又没有走，爸真诚一生，善良一生，勤俭一生的过往，像画面一样在眼前浮现。
岁岁新年，新年岁岁。每当春节来临，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掩隐在喜庆祥和中的悲怆与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