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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翰墨大院[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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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柜翰墨轩的生意一下子显得凋敝了。
一整天门面里进不来几个人,更售不出多少东西,大街上人们惊慌着一张张脸,脚步匆匆地从翰墨轩门前走过,却很少有人进来光顾和逗留了。
日本人一夜间攻占了晋南这座小城。
就在王掌柜画完那幅六尺墨竹之后,日本人轰破城墙占领了这座美丽小城的。
天渐渐地凉起来,大把大把的风,把小城推进一个难熬的冷季里。
王掌柜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怕天热,就怕天寒,他整日地缩在卧屋的床上,大口大口地咳,单薄瘦弱的胸腔被他自己制造的暴烈的咳,震动得一下又一下颤抖。
水烟袋是不能再吸了,起码在这生病的期间,绿茶也几乎不能再喝,因为绿茶原本属于凉性的。王掌柜喜欢的水烟袋和泥茶壶这两样物什就不像平时那样紧随了他,搁置在他的眼前。
他眼前的木几上,放着几包草药,放着盛药汤的木碗,木碗里还剩留着一底残汤,氤氲着一团儿白气,白气里就有了苦苦涩涩的草药味儿。
让王掌柜欣慰的是,他最最宠爱的小花猫儿虽不能像往日那样依赖在他温暖的怀里了,但它也寸步不离地就卧在身边的床榻上,那个位置,无论怎样地测量,它离火炉和王掌柜的身体都是最近的,小花猫就慵懒地卧在那里,睡一会觉,打一会儿轻微的呼噜,然后起得身来,伸展着它苗条而俏丽的腰身。面对对它宠爱有加的主人,小花猫也会施展一些令人疼爱和喜欢的本领,它伸展着它的细细的顺溜溜的腰身之后,会伸出红红嫩嫩的舌头来,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它的前爪儿,很悉心地,很用功地,舔完一只,再换另一只,小花猫觉得把它的两只前爪舔得特别干净了的时候,就变幻成一个蹲立的姿式,它的两只后爪后腿弯曲在身子下面,用轻巧的屁股坐在床上,身体的整个支撑就在变曲的后腿和屁股上了。这样,它的两只前腿前爪就十分灵巧地运作着,小花猫最拿手的是洗脸的表演。其它人家的家猫也洗脸,也是用两只前爪在搓动自己的猫脸,一下一下的,很是生动的样子,那是生理的需要,那是猫脸脏了或是痒痒了,需要前爪去搓动一阵。而小花猫不是,小花猫似乎知晓主人喜看这一着,故尔在洗脸时就带有了表演和夸张的动作,它先把两只前爪抬起来,交叉着扬一扬,又把两只爪子握起来,像人抱起了拳头,抱起来,上上下下拜动,又与人作揖一个样样,这样一拜二拜三拜,有时也四下五下不等,算是给主人施了大礼。仅这一着,就让王掌柜乐不可支了。他常常哈哈笑着,感动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施礼完毕,小花猫就正儿八经地洗开了猫脸儿。这小东西还真有灵性,它好像观察过人们洗脸的动作和步骤,在这里模仿、运用和发挥。它先是把两只前爪搓了又搓,又各分左右地贴在了脸颊上,贴上去,顿了一顿,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又揉又搓,动作先是轻柔,之后就用力了,先是缓慢的,之后就加快了,它加快洗动的姿态委实令人喜欢……
尽管王掌柜咳着,这一刻是笑声取代了咳声,尽管笑过之后又要补充一串更猛烈的咳。
这小东西,这小东西,识人性咧,识人性咧……
王掌柜笑着夸着,一张腊黄的瘦脸上就浮出几许明媚和生动,因了咳嗽大笑和喜悦,生动里还掠过一丝潮红。
小花猫这东西也娇惯,这样的施礼和洗脸动作一天最多只有两次,大多在早上和晚上。说也怪,它仅仅给王掌柜一人表演,其他人理也不理。二伙计毛明曾多次喂他鱼头和猪蹄,小花猫最多是舔舔他的手背,或懒洋洋地娇叫一声,算作报答,毛明试图让它做一次施礼和洗脸的表演,这小东西居然恼怒地扬起前爪,做一个挠抓的姿势,吓得毛明跑了开去。
不管怎么说,有小花猫作陪,该给病痛中的王掌柜是一个莫大的慰藉了。
让王掌柜更为舒心的,便是二伙计毛明了。
王掌柜在床榻上咳嗽,每一声咳,都像一根针,深深地刺疼了毛明。门面上生意冷落,一天半晌不见一二个顾客,毛明索性就关了店门,一心一意去照料师傅,除了给师傅熬一剂又一剂的中草药,毛明还给师傅熬生姜、红枣、红糖水,给师傅驱寒暖胃;王掌柜有时咳不出来憋闷的时候,毛明就在床边轻轻地给师傅捶背,他把拳头轻轻握起来,一下一下轻轻给师傅捶着,捶罢了又给师傅一下下揉着胸脯,直到师傅把闷在胸腔的痰吐出来;王掌柜披上外套要上茅厕时,毛明坚决地挡住了,他说,一个病中的人,怎么敢在大冷天里解衣宽带上茅房呢,一旦中风受寒,不是病上加病,雪上加霜么。本来是大伙计苟汉背着王掌柜上茅厕的,这样,就被二伙计毛明挡了回去,挡回去了,王掌柜每天的屙尿自然就用那一只白色的瓷盆,而这只瓷盆也被毛明承包下来,倒、涮、洗、用全由他一人伺候了。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忠心耿耿地一次次给自己倒便盆,王掌柜枯涩的老眼里曾被一圈泪水浸润过……
王掌柜无儿无女,前些年老伴又离开了人世,是他和这俩徒弟度过了这多年的光阴。是老祖宗手里传下了这座还算排场的四合院,又是他手里置办了这个经营文房四宝的翰墨轩,眼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老了,每至冬天他都有风烛残年的感叹……他曾想把苟汉和毛明认作自己的干儿子,在自己百年之后,让他们把翰墨轩好好开办下去。接着他又否认了这个主意,后来的日子里他就于不经意间悉心留意着二人的异同。
大伙计苟汉人老实肯干,是那种三脚踢不出半个响屁的角色,人一旦老实得过了头,那就属于窝囊了,而一个窝囊的人肯定没什么大出息,人都没出息了,像翰墨轩这样的摊子敢交给他吗,就是半个摊子也不敢,苟汉的窝囊和邋遢,只配当一个受人支使的受苦人……
一想到苟汉,王掌柜就不由地要叹一口气,叹气是叹苟汉的没出息和不争气。当初,王掌柜曾试着让苟汉管一管店里的账目,因为他踏实和老实啊!秉性老实的人是最适合干这项营生了。管理过账目的人,慢慢地就能管理一个店铺了,这是一个历练的过渡。谁知道半个月不到,苟汉就吵着脑子仁都发痛。他宁愿上山挑两捆干柴来,下河担两桶泉水来,也不愿意拨拉一下子算盘子珠儿,再看那账目,那真是狼毫毛笔蘸了浆糊,啥不是个啥了。那会起,王掌柜心里凉凉的,觉得苟汉实在是个提不起来的主儿,一辈子就给人受苦吧。
常常在院子里,王掌柜就看见苟汉一个人亲近那只无人理少人睬的黄毛癞皮狗,见苟汉给它喂肉皮,见苟汉给它刷狗毛,王掌柜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阵复杂,复杂过后便是深深的鄙夷了——嗬,这可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了,苟汉已经混到了和一条癞皮狗为伍的地步了。
王掌柜就把心思集中到了毛明身上。
毛明管理的账目清清楚楚,就像他在宣纸上留下的一幅幅花鸟画儿,红红绿绿,色彩分明;
毛明的心好细,就连王掌柜水烟袋里的那汪水,该几天换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毛明好有眼色,王掌柜坐在院里品茶时,只要轻轻一咳,毛明就端来了痰盂给师傅接痰;
毛明好勤快,一周七天里,他要给王掌柜洗一遍内衣晒两次被褥;
毛明闲暇的时候,从灶房里切好精瘦肉,一条一条悉心地喂养那只漂亮的王掌柜喜欢的小花猫。
……
这个冬天,王掌柜的病情加重的了时候,又是毛明一次次给他倒便盆。看到毛明白净消瘦,精明又不乏诚恳的一张亲切的脸,在心底里蕴藏了很久很久的那个想法,就像初春的竹笋一样顶破心壁,噌噌噌噌地萌芽了……
是时候啦,是要向毛明交班的时候了,这个比亲儿子还要可靠的伙计或者说徒弟难道说还不是他的生意和家当最合适的继承者么。
他得向毛明交这份心,交这个底了……
透过窗玻璃,王掌柜无意中看到大伙计苟汉埋头打煤泥的那侧敦厚的身影,他的心一动。
到了那时,苟汉怎么办,苟汉还能像自己活着的时候这样缺心少肝而又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王掌柜得替他的大伙计苟汉想一想。
王掌柜得让苟汉得到一些有保障的实惠的利益啊。比如,把西屋划给苟汉,把翰墨轩生意的三分之一让给苟汉,这一切,都得让他这个做主人的交待清楚,或者,写个明白的……
想到这里,王掌柜的脑子一阵生疼。
王掌柜的病情又加重了,浑身发烧,身体虚弱得走路也轻飘。
在店铺里,凡是遇到的顾客,毛明就打听,他要打听到这座城市里最好的中医,来给自己的掌柜瞧病。
功夫还真没白费,毛明到底打听到了在城南五道庙一带的一家中药铺子,老板尹先生是一个口碑不错的老中医。
那天天阴着,碎碎地飘着一些雪花。
毛明帮王掌柜穿好了衣裳,因天冷,还外加了一件羊皮外套。随后,就准备到街口唤一辆人力车来。
毛弟,不用唤车的,你看,我把咱店的那辆车子,早就拾掇好咧。
苟汉说着,就推过来一架叫做两轮车的小木车。小木车是翰墨轩平时装运一些货物的,车邦深,车盘大,轮子又是时兴的胶轮。苟汉显然事先加了些工,车盘车邦都垫上了厚厚的绵垫和绵褥,还用木架临时支起一个斗蓬,虽不十分雅观,但遮风挡雪,人坐进里面,想来也会舒适许多。
毛明一看,皱起了眉头,把一只嫩白的手摇来摆去的,连连说道:
苟兄你可真是,让我咋说你好?你这叫费力不讨好呀!咱师傅是何等人物,洋包车还不一定坐呢,咋会坐这号临时凑合成的土车子?快推到一边去吧,别误了师傅的瞧病。
苟汉就尴尬起来,不知说什么为好,这时,王掌柜出得门来一眼便瞧见这显然为他搭建的车子,看了一看,又看了一看,腊黄的脸上浮出一缕笑来:嗬,这倒有趣得很,坐上也别有兴致咧。
见王掌柜喜兴,毛明也跟着点点头,就扶师傅小心地坐进车,为照护得体贴,毛明也坐上土车的一角,他扶着王掌柜。
苟汉憨厚的脸盘上,便旋来少有的兴奋的红光。一年下来,王掌柜鲜有一半句肯定他的话,今儿师傅如此慷慨地褒奖了他,那张脸盘就被兴奋挤压得扭曲了,自然就款款地驾起了车辕,像一头实在的牛,拉起了土车。
慢着——
王掌柜在土车刚刚启动时,忽地想起了什么,他说,怪不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哎,把小花猫忘在屋里啦,毛明你去替我抱过来。
毛明把小花猫抱到师傅怀里时,花猫仍在咪咪地叫,那对圆圆的猫眼里,依然布满了委屈。
土车出得门来直向城南拐去,苟汉驾车,拉得平稳快疾,在薄薄的雪地上行车,苟汉听得见车轮和雪屑轻松的磨擦和吻合。
毛明忽地说,师傅,真是大煞风景,咱家那只癞皮狗,不知啥时出来的,它在后面悄悄跟着咱哩,把它呵回去吧?
王掌柜这时只顾了他的花猫,似乎没明白毛明的话。
毛弟,就让黄狗跟着吧,也是个,是个伴儿么,它也惦记着师傅哩。
苟汉鼓了勇气说出这句话,算是对师弟的求情吧。
毛明见师傅没有反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也算是答应了。
大黄狗离土车有两丈左右,就这么不近不远地跟着。
老中医确有了一把年纪,他脸上的皱褶,苟汉觉得像他山里老家晒蔫了的核桃皮。老中医瞧病却仔细,望闻问切,一遍一遍地过,就是迟迟不肯下方子抓药。最后,老中医细细地端详了王掌柜,又看王掌柜身边的俩个小伙子,喏喏着问:请问先生,他们俩,是你的什么人哪?
王掌柜不知何意,难道身边的人也和医病有关联么?就不经意地回答说,他俩是我的伙计,也是徒弟的,当然也可以算是……
一句未了,老中医接了说,伙计就是伙计,徒弟就是徒弟,难道还有什么牵连不成?
看来,老中医想要刨根问底。
毛明这时递上话去,说,我俩是掌柜的伙计,也是师傅的徒弟,还是他老人家的干儿子,老先生有啥事就请您照直了说吧。
这感情好了,这感情好了,你们师傅的病,是陈年老疾了,需要以后慢慢调养的,倒也无大妨,只是他眼下的这高烧,还是持续着不肯退去,要确切地诊断出来,才可以对症下药的。可要诊断清楚,就只能,只能,有一个下下策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老中医抽动着一脸的皮肉,很为难地说。
请老先生明示——
毛明一时有些紧张。
苟汉也意识到什么,拿了眼窝去瞅老中医。
老中医道:也无须紧张,只是需要你俩其中的一个,品尝一下你师傅的大便,除却了臭,要辨别其中的滋味,是苦、是涩、是麻、是辣、是酸……我好依了这,来诊断下药的……
这——!
老中医低低的话语却让毛明惊异不已,就是苟汉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毛明还是反应快,他知晓每天的这么一段时间里正是师傅解大手的时刻,他不容王掌柜摇头摆手和推辞,就一把扶了他走进这个中药店一边的厕所去了。
……
毛明是当了王掌柜的面亲口尝了王掌柜的大便的,他品尝得很仔细,很认真,就像平日里尝一颗丸药一样。毛明的表情其实早已经扭曲,他尽力让表情平缓一些。可他的双眼里还是汪着两颗泪珠,那是酸楚的泪水,他没有让泪水流下来……一袋烟的功夫后,毛明把嚼尝后的感觉告给了老中医——有些苦涩,苦涩里还隐隐地含一些腥酸的。
老中医开好药方,并包好草药后,颤颤地对王掌柜说,先生,你能有这样的好徒弟,是你前世修来的德性啊!难得,实在难得,看这座城市里,还能寻出第二个么?我看病几十年,今儿还是第一次碰到,不易呀不易呀……
那一晚,王掌柜失眠了,翻来覆去不得入睡,眼前尽是徒弟毛明的影子,他想,即使亲生的儿子,也未必能有毛明的这份孝道。
王掌柜就有些暗责自己的犹豫和多疑,说穿了还是一份私心,他当即披衣起床,在灯下写了一份字据,字据的大意是把整个翰墨大院的房产及家业一并交予毛明,当然,毛明就成了他家业合理合法的继承人了。
那张字据上留下王掌柜鲜红名章的时候,他深深地舒了口气,就像前一程子完成了那幅六尺墨竹时一样的轻松和愉悦。
那一晚,王掌柜召集了包括秃头老汉在内的所有人员,宣布了他的意愿,并把那张字据郑重地交给了毛明。
毛明眼圈红红的,当即给王掌柜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候,天气倏忽间就变了脸,呼呼的西北风打着哨子撕扯着这座小城。
几个人着实吃了一惊。
 
我不喜欢说话却每天说最多的话,我不喜欢笑却总笑个不停,身边的每个人都说我的生活好快乐,于是我也就认为自己真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会在一大群朋友中突然地就沉默,为什么在人群中看到个相似的背影就难过,看见秋天树木疯狂地掉叶子我就忘记了说话,看见天色渐晚路上暖黄色的灯火就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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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11-02-07
夜色如水,慢慢洇进了翰墨大院。
掌灯时的大院里自有一番别样的忙碌。
王掌柜为晚上的作画在精心地选择纸张,在一刀又一刀的生宣、熟宣和半生宣中细细挑拣着,最后选出几样洒金宣、洒银宣还有几张不洒金的;毛明忙着拨拉算盘,清脆利落的算珠声似乎也在标明他的谨慎认真和能干,在小小的翰墨轩里,除了干一个伙计的份内事情外,毛明还兼着出纳和会计的重要角色,他的账目清晰,头脑灵活,每天晚上,他都要把一天的收入与开支向王掌柜做一个详细汇报和认真的交代,详细到几角甚至几分……,此刻,他的一只白皙的手熟练地拨拉着算珠,声声脆响在宣告店子里这一天结束前的最为忙碌的时段;大伙计苟汉则干着一些属于出力气的粗笨活计,如,因白天卖去两刀宣纸,那他就从大院的东屋库房里搬出两刀宣纸来,整齐地码进翰墨轩里;而什色宣在店里有所积压,看着很占地场,苟汉就将一部分搬进库房里,这样搬出搬进店面和库房里就被他倒腾得各就各位,倒也利利落落。苟汉似乎闲不住,忙完了店里的,又返回院子里,拿了一把大扫帚,将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都要细细清扫一遍,说也怪,他好像长了夜眼,在愈来愈黑的夜色里,他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原来,这些扫院呀,挑水呀的活路,都是做饭的秃老汉份内的事情,秃老汉毕竟有了一些年纪,干起来就显得缓慢吃力,大伙计苟汉就主动地替老汉干了,无声无息地接过来,也无声无息地干下去。
苟汉扫院的时候,大黄狗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或低了脑袋嗅着地面,或仰了脑袋就那么姿式简单地瞅着苟汉。随了苟汉扫地的移动它也在移动着,一条没有几根黄毛的秃尾巴荡来荡去。院落扫完的时候,苟汉就在院落的一角拿一把刷子给黄狗顺毛。他很小心地运着刷把,听着刷齿们在黄狗的腰身和肚腹上划出的细微声响。这是黄狗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并不是刷齿给它带来身体的痛快,是它能有这么一段时间和苟汉相厮守。在翰墨大院里,王掌柜是最厌恶黄狗的了。开始厌恶它是因为它身上生出的那一片片斑块,枯黄的狗毛因了斑块而一片浓一片稀,王掌柜曾几次把黄狗赶出家门,黄狗又执着地回来了,有一次王掌柜命做饭的秃老汉把黄狗带到二百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秃老汉一晃悠闪开它,一个人回来了。谁知半月后饿得只剩了骨头架子的黄狗奇迹般地出现在翰墨大院的大门口,它连叫唤的力气也没了。是苟汉见它着实可怜,央求王掌柜后才继续收留了它。
收留归收留,王掌柜依然厌恶它,平日里对它熟视无睹,黄狗稍微靠近他一点点,要么一声断喝骂它走开,要么干脆飞起一脚远远踢走它。时日长了,黄狗就识趣地同王掌柜保持着一定距离,且有些胆颤心惊的样子;见王掌柜厌恶大黄狗,二伙计毛明也对黄狗没有好感,他不像王掌柜那样或骂或踢,他只是用一种极生硬极冰冷的眼光盯着大黄狗,连笨钝的苟汉也能看出那眼光里的敌意;作为厨师的秃老汉对什么也是一副漠漠然然的样子,既不厌恶,也不热情,对于剩下的饭菜和肉皮骨头,从不主动地去喂猫呀狗的。只有苟汉同情这只大黄狗,他会及时地把一些皮肉骨头放进那只小木盆里,然后端到院落一角去喂它,并且在他每个傍晚扫罢院落之后悉心地给黄狗刷皮顺毛。
随着刷子的上下划动,一处处无毛的斑点那里有一些雪片大小的皮屑被刷下来,扬扬洒洒,在苟汉的眼前飘动,同时也有一股难闻的异味荡开来,钻进苟汉的鼻子里,那是混合着腥味臊味和肉腐味的难闻气息,只有在很近的跟前才可以闻得真切。苟汉就想着,明儿个在做营生的间隙,得叼空子到一家药店里,给黄狗买一支专医皮肤的药膏的。
傍黑的忙碌很快就过去,晚饭后的时辰之于翰墨大院,就显出了别样的景致和名副其实的内容。
伙夫秃老汉一如既往地在厨房里劳作,包括洗洗涮涮和为明儿个的饭食作着一应准备,菜刀、擀杖与面案碰撞出的声响形成这个院落里很动听的音乐;
大黄狗一反白天的那种懒洋洋的状态,愈来愈浓的夜色使它的那两只狗眼也愈加地清亮和机警起来,光秃的尾巴不再像白天那样有些讨好意味地曲卷晃悠着,而是紧紧地夹在腿臀之间,白天曾一直耷拉的双耳也在夜色里陡然竖立,在留意着院里院外的各样动静,分辨着各种声音的来源和去向。黄狗两对干细的腿,轻悄地带动着四爪,轻轻踩踏着院里的地砖,随意而警惕地走动着。它不会发出一点点声音,走过那么十圈八圈后,便半蹲在大门下面,待一会又起身走动……
王掌柜的书房宽敞舒适,确切地说,这是他的书房兼画室。一张宽长的画桌,占了屋子的五分之一,画桌之后是三架书柜。柜里摆放的,大多是一些画册和与国画有关联的书类。粗眼一看,还以为这是一个画师或画家的书屋,其实,王掌柜是一个地道的买卖人,从来不在大白天进他的所谓画室的。王掌柜没有其它任何一项爱好,比如吃喝嫖赌,就连他这种身份的人大都会两手的下棋,他也毫无兴趣。经营门面之余,唯一喜好的是画几笔国画,尤其喜爱的是国画里的花鸟,而在花鸟画里他真正画出点名堂的,便是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一的竹子。
王掌柜的竹子就在晋南这座小城里画得家喻户晓了。
难怪在王掌柜窗前那片四四方方的老早以前栽植花草的地方,几年前王掌柜让秃老汉和苟汉精心侍弄过,种了一片在这个晋南小城里很难生活的竹子。
现在这片竹子已成了一片小小的竹林。
灯光亮亮地把浓郁的夜幕切割开来。
灯光把王掌柜瘦小却结实的身影投放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
一面辽阔的画桌上,静静地铺陈了一方六尺宣,这是地道的产自安徽的白色洒银宣,在灯下,它像一枚硕大的雪花一样在桌面上盛开。
今儿,让王掌柜产生冲动和灵感的是那一枚又一枚的竹结,就那么一处圆圆团团的一周扭动,一块凸兀,就把两节修长舒展的竹杆连结起来了,王掌柜好奇于它的那种过渡,那种虽说有些粗粝有些简单也有些丑陋的过渡,但它却有趣之极,像人的胳膊和膝关节,起一个上传下达和转折作用,实在是妙不可言……,王掌柜就琢磨着竹结,构勒着即将下笔的这幅作品,同以往作品的不同。
王掌柜每每落笔之前,是要静坐一会儿的,其实是在酝酿和构思,他要酝酿情绪,他要构思内容,而这个不算太长的阶段里有三样东西总在陪护着他,那就是他的修长的水烟袋,他的扁平的泥茶壶,还有他最最心爱的小花猫儿。小花猫善解人意,在王掌柜吸烟和喝茶的时候,它轻巧地在画桌上走来走去,或轻轻跃到王掌柜的掌心里,任其抚摸和把玩儿,并且轻轻呻唤着,呻唤出让人喜欢让人爱怜的细弱动听的呢喃。一旦王掌柜陷入了构思状态,这小东西就静静地卧在主人的怀里,一动不动、不叫不唤,在陪同着主人一起度过这个沉默的构思过程。
水烟的浓香和绿茶的醇馨还有小花猫儿可人的温顺,将王掌柜的情绪推移到了峰巅,他沉吟一声,抓了那狼毫毛笔便轻轻地运作了……每一幅作品他总是一气呵成的,从不在创作的中间歇息或者改变自己的构思初衷……。夜色的深沉与夜里的安静是成正比例的,尤其在王掌柜的画室里,这种静谧就蕴藏了几许期待,细听,似乎那管狼毫笔锋同那张宣纸在切切私语,在倾心交流,在一点一点地亲密与磨合,从而产生出创造者的低微却神圣的音响……
从王掌柜以往的墨竹作品里,能看出他师法明代画家的笔风,清风逸趣,一气呵成,他写竹的内容也颇为丰富,能表现风中雨中竹竿竹叶的摇曳、偃仰,临风带露的各种情态,在浓浓淡淡的墨色里,表达竹叶的阴阳向背和伸展自如的态势,在貌似闲情逸趣的笔墨游戏中,能让人感受到法度的严谨和笔墨的遒劲,这一切,与他作为一个买卖商人的意趣和风度真个是大相径庭。
王掌柜尤喜郑板桥的画,当然平时他也多多翻阅和品读徐渭、石涛和八大山人的画作。他深悟到他们的作品之外有更深邃的东西,什么东西呢?那就是意境和思想了。
王掌柜钦佩郑板桥墨竹的孤直和挺拔,他理解为是郑燮孤傲、刚正、倔强不驯的气质,这一点深深影响了他,故尔王掌柜近日来的作品用墨干淡并兼,而笔法瘦劲枯挺,对竹竿竹叶的处理上疏密相间,以少胜多,起到清癯雅脱的意趣。
二伙计毛明常常过来问他,师傅,为何用这等枯瘦的笔墨?
王掌柜笑而无语,看着这位精明能干的徒弟脸上那一团儿浓浓的困惑,他想,画画这东西是不可以说直说白的,它像做人一样,让他自个儿慢慢去揣摸,慢慢去把握吧。
受王掌柜的影响,手下的两徒弟在晚上的闲暇里都学着涂几笔画儿,不过按照个人的喜好,毛明爱画花鸟儿,而苟汉则画山水,几年过来,二人在师傅的指点下,倒也有了不少长进。
王掌柜既是他们业务上的掌柜,又成了他们业余作画的师傅;他们呢,既是掌柜的伙计,又是师傅的徒弟。他们的关系就有了一些多元和复杂。
苟汉画山水是想着他老家大山里的那些山啊水啊画的,画得自然有些吃力,山总不能光秃秃的呀,就像做饭伙夫秃老汉的脑袋一样,山上应该有些树木才对,可是苟汉对那些杜梨树、山枣树已没了一点点印象,画起来就不知所措,看到师傅如此快速地将各种形态的竹子陈列到宣纸上,就要问师傅其中的奥妙。
看着苟汉那副敦厚的身板和那一张憨厚的脸,王掌柜的心里就漫来一片鄙夷,觉得苟汉画画无异于张飞绣花儿,原本就不是这块料,让苟汉干些苦力活比如挑水劈柴,搬炭扫院倒是一把好手。见他这般认真地询问,心里自然好笑,便用郑板桥的原话大意敷衍道:
画竹之人要做到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三个步骤。第一是你眼中看到的竹子,你得有个具体的印象;二是把这种具体的印象在你的心里作一个分析,也就是合理的取舍,这就在于你个人的感受如何了;三是把你心中早已酝酿好的形象出之于手,就是我们常说的发之于毫端,形之于缣素,这就具体地写在了纸上。当然这个过程中要有真性情,真意气,要抓住你要所画对象的特征是什么,然后重点表现什么……
说到这里,王掌柜顿了一顿,再没朝下说。他觉得这些话应该是和二伙计毛明详细探讨的,和苟汉说多了也没用处,不能说对牛弹琴吧,但苟汉个榆木脑袋根本不可能理会。每每这时,王掌柜会不耐烦地挥挥手,看也不看苟汉一眼说道:还是忙你的营生去吧……
苟汉正听得入迷,他知道自己的师傅画竹子颇有一套,也画出了名气,自己也想从他那里学些心得过来,就想在掌柜的画屋里多坐一会儿,见师傅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料想师傅可能困乏,便不敢多打扰,轻轻地掩上门,出来了。
夜晚的西屋里自有一番忙碌,秃老汉因在东屋忙着,他居住的西屋那间自然黑着灯,大伙计苟汉和小伙计毛明合住着一间大屋,很是宽敞的样子。一道铁绳却从中间拉过,铁绳上常常搭一些洗过晾晒的床单被单之类,屋子就被毛明一分为二了。
毛明的这边紧靠着窗户,一床一桌,床上铺着当下时兴的洋布床单,被面也是市面上流行的那种果绿色的细布面,显得时髦整洁。桌子依床靠窗,大白天里光线亮堂,此时他的桌上也铺着宣纸,当然不是王掌柜专门挑出的那种什色洒金宣,是普通的白色宣纸,桌子自然也没有王掌柜的桌子那样大,一张四尺宣或斗方铺上去,就几乎将桌面全覆盖了。
还算明亮的油灯下,毛明正专心地画一幅小写意的牡丹。他对颜色有着特别的敏感,故尔他的每一幅作品都红红绿绿给人姹紫嫣红的感觉。在国画的范畴里,毛明选择了花鸟画,而他画得最多的,当属于艳丽玫瑰和富贵牡丹。对于他的一系列习作,王掌柜曾评判说,他的用墨丰润,娟洁明净,秀逸艳丽,也不失一家追求,只是……王掌柜沉吟片刻终于没有说出来,毛明正等着师傅的全面评价,他机精得很,他知道前面的话从师傅吝啬的口里说出来实属不易了,他很想听听后面的话,师傅却打住了,师傅不愿意明说,这对他就有了猜测的余地,肯定是不足或缺憾之处了,是什么呢?他一时难以猜出。
对毛明这样一点即明的精干人,王掌柜是从来不肯多说一句他的不是的,生活和经营中的他几乎是一个几近完美的人,他王掌柜没的说,画画上也是一样,那缺憾之处让他慢慢品咂和发现吧,凡事总是有个过程的……
大伙计苟汉的床铺在屋子里边,紧靠着山墙墙根,因是西屋,晌午过后这里的光线就比较黯淡,比光线还要黯淡的是他床上的铺盖,床单是晋南山区里常见的私家织就的条格子床单,粗布的,颜色淡灰,被面是粗布染成紫色的被面,还有枕头啊枕巾呀,都浅灰和深灰的颜色。要是下午进了西屋,好一会儿才能辨清墙根下还放有一床一桌的。
苟汉的桌子上也铺着斗方宣,因为离油灯较远,他几乎把整个憨憨的脸盘都凑到宣纸上了。这时候他在审视他刚刚画就的这幅画。除墨汁之外,苟汉画画从来不用其它颜色,就是单一的墨汁要涂抹出他心里的故乡的那些山山水水,画面便如同他那张憨憨的黑黑的脸子一样,无法从上面寻觅到亮丽的色泽。苟汉还有固执的一招就是喜用水墨的大写意,更多的时候是使用泼墨的手法,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画出故乡那些大山的气势和那些泉水与河流的特征来,不细看,或距离太近了看,被他涂抹过的那张原本雪白的宣纸上,只是一团浓浓淡淡的黑。有一次王掌柜看了他的画,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还边笑边说道:我以为,这是苟汉的山区老家烧过野火了,那山呀水呀,都是被大火熏过的,要不,就是苟汉下过煤窑或烧过砖窑的那张脸,真是有趣极了,哈哈哈……
苟汉见师傅如此大笑不已,自个也憨敢地笑了,他想师傅笑得好像也有道理,因为师傅从那个角度去理解他的画了。一幅画,人和人的理会可是不一样的。
亏你还能笑得出,画出那样的东西,脸上也能挂得住?师弟毛明在一边低低地提醒他,还把他的胳膊捏了一捏。
咋了?苟汉困惑地看着毛明,为自个辩解说:仁者见仁么!
毛明对苟汉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转身离去了。
王掌柜听苟汉如此一说,笑声更朗了。
苟汉今儿晚上还是铆足了劲,他要把自己老家山村的那座狮头山的一个侧面作为这幅画的主要内容画出来,而更远处的卧虎山则是它的远景了,狮头山的近前,一直流动着一条黄鹿泉,这便是近景了。某一次,苟汉挑水回来,在院子里听师傅正给师弟毛明讲解一幅画的远景中景和近景,叫做什么三段式的,苟汉经过细细琢磨后,决定把有关故乡的那幅画的三段景画出来,当然还是纯墨色的山水,这次,他记着得把运笔的轻重和墨色的浓淡表现出来,还有,就是师傅讲给师弟毛明的那种什么“层次感”画出来。哎,师傅要给我苟汉讲讲该有多好哪,师傅总以为我是干粗笨活计的人……苟汉这样想着,就用拳头擂了擂自己的脑袋,他不允许自个胡思乱想,不允许对师傅哪怕有一点点不恭敬,尤其是作画的时候,更不能想别的事情,要专一地作画才是……
不知画了多久,夜已经深得有些泛凉了,毛明和苟汉在西屋里隐约地听见北屋里师傅吸水烟袋那种呼噜噜动听的声音,他们心里一喜,知晓师傅已作完了今晚的画。只有这时候,在师傅吸水烟的时候,他们才能敛了脚步走到北屋里,去欣赏师傅的作品,去聆听师傅的教诲。师傅欢快的水烟声宣告了一段作品的完成,也是对他们约定俗成的召唤。
毛明朝苟汉招招手,二人一先一后进了王掌柜的画屋。
王掌柜果然坐在藤椅上吸水烟,他的面色,有了紧张后的松弛,有了松弛后的疲惫,当然,疲惫里还掺有许多的喜色,沉默了一晚的小花猫在王掌柜的怀里撒娇般地叫唤着,还伸出那条粉红的嫩嫩的舌头来,轻轻舔着王掌柜的手心手背。
一面宽阔的画桌上,铺陈着一张六尺洒银宣,宣纸上是一幅墨迹未干的墨竹图,看竹杆竹叶锐利向上的势头,给人以倔强不驯的孤傲之气,笔墨枯瘦挺劲,意趣清癯雅脱。苟汉只觉得有一股气势在逼迫着他,就像老家山区里五月麦熟时,看那尖尖的麦芒一样。便小心翼翼地走了前去,他要仔细端详。不料却被身后的毛明一把拽住了,毛明说道:墨迹未干不宜近前的,这是对画儿的尊重,也是对师傅的尊重,我俩这等见识的人,只配远远地观看。
苟汉就站在离画桌丈远的地方,戳在那里,只好远远地看着。
无妨的,无妨的,近前看好了——
王掌柜笑眯眯地说道,看来他的兴致很好。一张枯瘦的脸上网了许多的慈祥。
你俩看看画儿,然后咱们商量着给它取个名儿,我不想像过去的老一套,什么《墨竹图轴》、《风竹图》等,太旧,太陈,该起一个新颖能体现其精神的名字咧!
见王掌柜此时如此平易,二人也就少了平时的拘谨,都在想着,想着一个理想的名儿。
师傅,这是一幅风竹图,写出了竹子在大风中的模样,取个八面来风咋样?
毛明声音轻轻地说过,拿眼睛去看王掌柜。
八面来风?
王掌柜微点着头,不置可否;
苟汉还是离画远远的,只是很专注地去瞅,去琢磨,两只粗壮的大手就相互搓着,一副窘窘的样子。许久了,他才憋出了一句话,就喏喏地说:
师傅,您看,取个“气节风骨”怎样,这是这幅竹子的精气神哩……
气节风骨……,王掌柜琢磨着,忽然一拍大腿,呼出一个好——来。就气节风骨吧,虽直白一些,直露一些,但还是点到了它的精神实质,不仅有主观的感性色彩,还有客观的象征和启迪,就它喽……好个气节风骨。
王掌柜话音刚落,一阵轰轰隆隆的巨大而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夜的静寂,屋外的大黄狗随之汪汪地狂叫开来。而卧依在王掌柜怀中的小花猫被这一阵可怕的声音惊吓得一下子飞跳了出去,慌恐着一对圆圆的猫眼,在屋子里不知所措……
什么声音?!这么晚了,谁家还在放炮呀?
毛明的脸色在灯下一片腊黄。
许久,王掌柜镇定下来说,那不是放炮,那可是城墙倒塌的响声啊!
二人一惊。
这时候,夜正向深沉里走去。
我不喜欢说话却每天说最多的话,我不喜欢笑却总笑个不停,身边的每个人都说我的生活好快乐,于是我也就认为自己真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会在一大群朋友中突然地就沉默,为什么在人群中看到个相似的背影就难过,看见秋天树木疯狂地掉叶子我就忘记了说话,看见天色渐晚路上暖黄色的灯火就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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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11-02-07
王掌柜翰墨轩的生意一下子显得凋敝了。
一整天门面里进不来几个人,更售不出多少东西,大街上人们惊慌着一张张脸,脚步匆匆地从翰墨轩门前走过,却很少有人进来光顾和逗留了。
日本人一夜间攻占了晋南这座小城。
就在王掌柜画完那幅六尺墨竹之后,日本人轰破城墙占领了这座美丽小城的。
天渐渐地凉起来,大把大把的风,把小城推进一个难熬的冷季里。
王掌柜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怕天热,就怕天寒,他整日地缩在卧屋的床上,大口大口地咳,单薄瘦弱的胸腔被他自己制造的暴烈的咳,震动得一下又一下颤抖。
水烟袋是不能再吸了,起码在这生病的期间,绿茶也几乎不能再喝,因为绿茶原本属于凉性的。王掌柜喜欢的水烟袋和泥茶壶这两样物什就不像平时那样紧随了他,搁置在他的眼前。
他眼前的木几上,放着几包草药,放着盛药汤的木碗,木碗里还剩留着一底残汤,氤氲着一团儿白气,白气里就有了苦苦涩涩的草药味儿。
让王掌柜欣慰的是,他最最宠爱的小花猫儿虽不能像往日那样依赖在他温暖的怀里了,但它也寸步不离地就卧在身边的床榻上,那个位置,无论怎样地测量,它离火炉和王掌柜的身体都是最近的,小花猫就慵懒地卧在那里,睡一会觉,打一会儿轻微的呼噜,然后起得身来,伸展着它苗条而俏丽的腰身。面对对它宠爱有加的主人,小花猫也会施展一些令人疼爱和喜欢的本领,它伸展着它的细细的顺溜溜的腰身之后,会伸出红红嫩嫩的舌头来,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它的前爪儿,很悉心地,很用功地,舔完一只,再换另一只,小花猫觉得把它的两只前爪舔得特别干净了的时候,就变幻成一个蹲立的姿式,它的两只后爪后腿弯曲在身子下面,用轻巧的屁股坐在床上,身体的整个支撑就在变曲的后腿和屁股上了。这样,它的两只前腿前爪就十分灵巧地运作着,小花猫最拿手的是洗脸的表演。其它人家的家猫也洗脸,也是用两只前爪在搓动自己的猫脸,一下一下的,很是生动的样子,那是生理的需要,那是猫脸脏了或是痒痒了,需要前爪去搓动一阵。而小花猫不是,小花猫似乎知晓主人喜看这一着,故尔在洗脸时就带有了表演和夸张的动作,它先把两只前爪抬起来,交叉着扬一扬,又把两只爪子握起来,像人抱起了拳头,抱起来,上上下下拜动,又与人作揖一个样样,这样一拜二拜三拜,有时也四下五下不等,算是给主人施了大礼。仅这一着,就让王掌柜乐不可支了。他常常哈哈笑着,感动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施礼完毕,小花猫就正儿八经地洗开了猫脸儿。这小东西还真有灵性,它好像观察过人们洗脸的动作和步骤,在这里模仿、运用和发挥。它先是把两只前爪搓了又搓,又各分左右地贴在了脸颊上,贴上去,顿了一顿,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又揉又搓,动作先是轻柔,之后就用力了,先是缓慢的,之后就加快了,它加快洗动的姿态委实令人喜欢……
尽管王掌柜咳着,这一刻是笑声取代了咳声,尽管笑过之后又要补充一串更猛烈的咳。
这小东西,这小东西,识人性咧,识人性咧……
王掌柜笑着夸着,一张腊黄的瘦脸上就浮出几许明媚和生动,因了咳嗽大笑和喜悦,生动里还掠过一丝潮红。
小花猫这东西也娇惯,这样的施礼和洗脸动作一天最多只有两次,大多在早上和晚上。说也怪,它仅仅给王掌柜一人表演,其他人理也不理。二伙计毛明曾多次喂他鱼头和猪蹄,小花猫最多是舔舔他的手背,或懒洋洋地娇叫一声,算作报答,毛明试图让它做一次施礼和洗脸的表演,这小东西居然恼怒地扬起前爪,做一个挠抓的姿势,吓得毛明跑了开去。
不管怎么说,有小花猫作陪,该给病痛中的王掌柜是一个莫大的慰藉了。
让王掌柜更为舒心的,便是二伙计毛明了。
王掌柜在床榻上咳嗽,每一声咳,都像一根针,深深地刺疼了毛明。门面上生意冷落,一天半晌不见一二个顾客,毛明索性就关了店门,一心一意去照料师傅,除了给师傅熬一剂又一剂的中草药,毛明还给师傅熬生姜、红枣、红糖水,给师傅驱寒暖胃;王掌柜有时咳不出来憋闷的时候,毛明就在床边轻轻地给师傅捶背,他把拳头轻轻握起来,一下一下轻轻给师傅捶着,捶罢了又给师傅一下下揉着胸脯,直到师傅把闷在胸腔的痰吐出来;王掌柜披上外套要上茅厕时,毛明坚决地挡住了,他说,一个病中的人,怎么敢在大冷天里解衣宽带上茅房呢,一旦中风受寒,不是病上加病,雪上加霜么。本来是大伙计苟汉背着王掌柜上茅厕的,这样,就被二伙计毛明挡了回去,挡回去了,王掌柜每天的屙尿自然就用那一只白色的瓷盆,而这只瓷盆也被毛明承包下来,倒、涮、洗、用全由他一人伺候了。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忠心耿耿地一次次给自己倒便盆,王掌柜枯涩的老眼里曾被一圈泪水浸润过……
王掌柜无儿无女,前些年老伴又离开了人世,是他和这俩徒弟度过了这多年的光阴。是老祖宗手里传下了这座还算排场的四合院,又是他手里置办了这个经营文房四宝的翰墨轩,眼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老了,每至冬天他都有风烛残年的感叹……他曾想把苟汉和毛明认作自己的干儿子,在自己百年之后,让他们把翰墨轩好好开办下去。接着他又否认了这个主意,后来的日子里他就于不经意间悉心留意着二人的异同。
大伙计苟汉人老实肯干,是那种三脚踢不出半个响屁的角色,人一旦老实得过了头,那就属于窝囊了,而一个窝囊的人肯定没什么大出息,人都没出息了,像翰墨轩这样的摊子敢交给他吗,就是半个摊子也不敢,苟汉的窝囊和邋遢,只配当一个受人支使的受苦人……
一想到苟汉,王掌柜就不由地要叹一口气,叹气是叹苟汉的没出息和不争气。当初,王掌柜曾试着让苟汉管一管店里的账目,因为他踏实和老实啊!秉性老实的人是最适合干这项营生了。管理过账目的人,慢慢地就能管理一个店铺了,这是一个历练的过渡。谁知道半个月不到,苟汉就吵着脑子仁都发痛。他宁愿上山挑两捆干柴来,下河担两桶泉水来,也不愿意拨拉一下子算盘子珠儿,再看那账目,那真是狼毫毛笔蘸了浆糊,啥不是个啥了。那会起,王掌柜心里凉凉的,觉得苟汉实在是个提不起来的主儿,一辈子就给人受苦吧。
常常在院子里,王掌柜就看见苟汉一个人亲近那只无人理少人睬的黄毛癞皮狗,见苟汉给它喂肉皮,见苟汉给它刷狗毛,王掌柜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阵复杂,复杂过后便是深深的鄙夷了——嗬,这可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了,苟汉已经混到了和一条癞皮狗为伍的地步了。
王掌柜就把心思集中到了毛明身上。
毛明管理的账目清清楚楚,就像他在宣纸上留下的一幅幅花鸟画儿,红红绿绿,色彩分明;
毛明的心好细,就连王掌柜水烟袋里的那汪水,该几天换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毛明好有眼色,王掌柜坐在院里品茶时,只要轻轻一咳,毛明就端来了痰盂给师傅接痰;
毛明好勤快,一周七天里,他要给王掌柜洗一遍内衣晒两次被褥;
毛明闲暇的时候,从灶房里切好精瘦肉,一条一条悉心地喂养那只漂亮的王掌柜喜欢的小花猫。
……
这个冬天,王掌柜的病情加重的了时候,又是毛明一次次给他倒便盆。看到毛明白净消瘦,精明又不乏诚恳的一张亲切的脸,在心底里蕴藏了很久很久的那个想法,就像初春的竹笋一样顶破心壁,噌噌噌噌地萌芽了……
是时候啦,是要向毛明交班的时候了,这个比亲儿子还要可靠的伙计或者说徒弟难道说还不是他的生意和家当最合适的继承者么。
他得向毛明交这份心,交这个底了……
透过窗玻璃,王掌柜无意中看到大伙计苟汉埋头打煤泥的那侧敦厚的身影,他的心一动。
到了那时,苟汉怎么办,苟汉还能像自己活着的时候这样缺心少肝而又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王掌柜得替他的大伙计苟汉想一想。
王掌柜得让苟汉得到一些有保障的实惠的利益啊。比如,把西屋划给苟汉,把翰墨轩生意的三分之一让给苟汉,这一切,都得让他这个做主人的交待清楚,或者,写个明白的……
想到这里,王掌柜的脑子一阵生疼。
王掌柜的病情又加重了,浑身发烧,身体虚弱得走路也轻飘。
在店铺里,凡是遇到的顾客,毛明就打听,他要打听到这座城市里最好的中医,来给自己的掌柜瞧病。
功夫还真没白费,毛明到底打听到了在城南五道庙一带的一家中药铺子,老板尹先生是一个口碑不错的老中医。
那天天阴着,碎碎地飘着一些雪花。
毛明帮王掌柜穿好了衣裳,因天冷,还外加了一件羊皮外套。随后,就准备到街口唤一辆人力车来。
毛弟,不用唤车的,你看,我把咱店的那辆车子,早就拾掇好咧。
苟汉说着,就推过来一架叫做两轮车的小木车。小木车是翰墨轩平时装运一些货物的,车邦深,车盘大,轮子又是时兴的胶轮。苟汉显然事先加了些工,车盘车邦都垫上了厚厚的绵垫和绵褥,还用木架临时支起一个斗蓬,虽不十分雅观,但遮风挡雪,人坐进里面,想来也会舒适许多。
毛明一看,皱起了眉头,把一只嫩白的手摇来摆去的,连连说道:
苟兄你可真是,让我咋说你好?你这叫费力不讨好呀!咱师傅是何等人物,洋包车还不一定坐呢,咋会坐这号临时凑合成的土车子?快推到一边去吧,别误了师傅的瞧病。
苟汉就尴尬起来,不知说什么为好,这时,王掌柜出得门来一眼便瞧见这显然为他搭建的车子,看了一看,又看了一看,腊黄的脸上浮出一缕笑来:嗬,这倒有趣得很,坐上也别有兴致咧。
见王掌柜喜兴,毛明也跟着点点头,就扶师傅小心地坐进车,为照护得体贴,毛明也坐上土车的一角,他扶着王掌柜。
苟汉憨厚的脸盘上,便旋来少有的兴奋的红光。一年下来,王掌柜鲜有一半句肯定他的话,今儿师傅如此慷慨地褒奖了他,那张脸盘就被兴奋挤压得扭曲了,自然就款款地驾起了车辕,像一头实在的牛,拉起了土车。
慢着——
王掌柜在土车刚刚启动时,忽地想起了什么,他说,怪不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哎,把小花猫忘在屋里啦,毛明你去替我抱过来。
毛明把小花猫抱到师傅怀里时,花猫仍在咪咪地叫,那对圆圆的猫眼里,依然布满了委屈。
土车出得门来直向城南拐去,苟汉驾车,拉得平稳快疾,在薄薄的雪地上行车,苟汉听得见车轮和雪屑轻松的磨擦和吻合。
毛明忽地说,师傅,真是大煞风景,咱家那只癞皮狗,不知啥时出来的,它在后面悄悄跟着咱哩,把它呵回去吧?
王掌柜这时只顾了他的花猫,似乎没明白毛明的话。
毛弟,就让黄狗跟着吧,也是个,是个伴儿么,它也惦记着师傅哩。
苟汉鼓了勇气说出这句话,算是对师弟的求情吧。
毛明见师傅没有反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也算是答应了。
大黄狗离土车有两丈左右,就这么不近不远地跟着。
老中医确有了一把年纪,他脸上的皱褶,苟汉觉得像他山里老家晒蔫了的核桃皮。老中医瞧病却仔细,望闻问切,一遍一遍地过,就是迟迟不肯下方子抓药。最后,老中医细细地端详了王掌柜,又看王掌柜身边的俩个小伙子,喏喏着问:请问先生,他们俩,是你的什么人哪?
王掌柜不知何意,难道身边的人也和医病有关联么?就不经意地回答说,他俩是我的伙计,也是徒弟的,当然也可以算是……
一句未了,老中医接了说,伙计就是伙计,徒弟就是徒弟,难道还有什么牵连不成?
看来,老中医想要刨根问底。
毛明这时递上话去,说,我俩是掌柜的伙计,也是师傅的徒弟,还是他老人家的干儿子,老先生有啥事就请您照直了说吧。
这感情好了,这感情好了,你们师傅的病,是陈年老疾了,需要以后慢慢调养的,倒也无大妨,只是他眼下的这高烧,还是持续着不肯退去,要确切地诊断出来,才可以对症下药的。可要诊断清楚,就只能,只能,有一个下下策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老中医抽动着一脸的皮肉,很为难地说。
请老先生明示——
毛明一时有些紧张。
苟汉也意识到什么,拿了眼窝去瞅老中医。
老中医道:也无须紧张,只是需要你俩其中的一个,品尝一下你师傅的大便,除却了臭,要辨别其中的滋味,是苦、是涩、是麻、是辣、是酸……我好依了这,来诊断下药的……
这——!
老中医低低的话语却让毛明惊异不已,就是苟汉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毛明还是反应快,他知晓每天的这么一段时间里正是师傅解大手的时刻,他不容王掌柜摇头摆手和推辞,就一把扶了他走进这个中药店一边的厕所去了。
……
毛明是当了王掌柜的面亲口尝了王掌柜的大便的,他品尝得很仔细,很认真,就像平日里尝一颗丸药一样。毛明的表情其实早已经扭曲,他尽力让表情平缓一些。可他的双眼里还是汪着两颗泪珠,那是酸楚的泪水,他没有让泪水流下来……一袋烟的功夫后,毛明把嚼尝后的感觉告给了老中医——有些苦涩,苦涩里还隐隐地含一些腥酸的。
老中医开好药方,并包好草药后,颤颤地对王掌柜说,先生,你能有这样的好徒弟,是你前世修来的德性啊!难得,实在难得,看这座城市里,还能寻出第二个么?我看病几十年,今儿还是第一次碰到,不易呀不易呀……
那一晚,王掌柜失眠了,翻来覆去不得入睡,眼前尽是徒弟毛明的影子,他想,即使亲生的儿子,也未必能有毛明的这份孝道。
王掌柜就有些暗责自己的犹豫和多疑,说穿了还是一份私心,他当即披衣起床,在灯下写了一份字据,字据的大意是把整个翰墨大院的房产及家业一并交予毛明,当然,毛明就成了他家业合理合法的继承人了。
那张字据上留下王掌柜鲜红名章的时候,他深深地舒了口气,就像前一程子完成了那幅六尺墨竹时一样的轻松和愉悦。
那一晚,王掌柜召集了包括秃头老汉在内的所有人员,宣布了他的意愿,并把那张字据郑重地交给了毛明。
毛明眼圈红红的,当即给王掌柜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候,天气倏忽间就变了脸,呼呼的西北风打着哨子撕扯着这座小城。
几个人着实吃了一惊。
我不喜欢说话却每天说最多的话,我不喜欢笑却总笑个不停,身边的每个人都说我的生活好快乐,于是我也就认为自己真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会在一大群朋友中突然地就沉默,为什么在人群中看到个相似的背影就难过,看见秋天树木疯狂地掉叶子我就忘记了说话,看见天色渐晚路上暖黄色的灯火就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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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 发表于: 2011-02-07
爬卧在院子角落里的大黄狗一下子抖立起来,出人意料地汪汪吠叫着,王掌柜知晓有陌生人要来了。
苟汉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抓住了还在狺叫着的黄狗,呵斥两声,要它安静下来。
秃老汉赶紧颠颠跑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三个一身军装的陌生人。
怎么会是日本人啊?
翰墨大院里每个人都忐忑着。
没想到太君光临寒舍,快,屋里有请——毛明怕怕地白了一张脸,还不失精明地把不速之客让进了王掌柜北屋的书房里。
不必客气,无需客套,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大日本帝国驻守平阳府二中队的大队长森田三郎先生,同时他也是日中亲善协会平阳分会的会长。
说话的显然是一个翻译官,他所介绍的这位森田三郎有着一副中等身材,四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态度是矜持里又藏着自负的那种。透过薄薄的镜片,可以看到他的一对单皮的小眼睛。那里面滚动着一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光波。
翻译又介绍森田三郎身边的一个粗壮却矮矬的家伙,说这位是小队长乔本。乔本有着一脸的粗短胡茬,胡茬下面是一块块僵硬的横肉。
毛明让来客落座之后,用一对惧怯而困惑的眼睛,盯着翻译,询问来客的目的。
自日本人进屋之后,王掌柜除礼节性地让茶外,就一直坐在藤椅上破例吸着他的水烟袋,他眯缝着一对很有些疲惫的小眼睛,顾自地喷吐着乳白色的烟圈。王掌柜也摸不透,这些东洋鬼子们,来到他的翰墨轩,究竟有何贵干。
大队长森田三郎却站起身来,踱到书房的背墙根下,墙面上,悬挂着刚刚绫裱好的那幅六尺墨竹图,一根根气势逼人的竹子让他的单皮小眼睛倏然一亮。
森田三郎连连点着头,随后转过身来,朝王掌柜竖起了大拇指。
王桑画得好,画得好,你不仅画出了竹子的外形,主要是摹画了竹子的精神,看来中国画的精髓,王桑已经领悟得深刻了,本人佩服之至。自从我们进入这座美丽的小城之后,就听人说王桑是写竹的一绝,今日一睹,果然如此。本人也是一个水墨画爱好者,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国画,在下只学到了一点皮毛,以后就要向王桑多多请教喽。
见日本人客气,王掌柜就摆摆手,他想说什么,胸腔却闷得慌,继之一串暴烈的咳嗽代替了他要说的话。
这时翻译从小队长乔本手中接过了一枚礼盒,很恭敬地放在了王掌柜的画桌上。翻译说,今儿个森田先生是慕名而来的,给王掌柜带了一壶日本清酒、一包日本山茶,瓜籽敬人,一片心意。大队长希望王掌柜给他画一幅樱花图,他好悬在他现在的指挥所里,以解他的思乡之愁苦。
原来如此。
王掌柜猛咳过后,脸上已憋涨出两朵潮红,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也不去看森田一眼,只对了翻译说道:
中国画是讲究意和气的,作画时要意念要运气。这是丹田里挥发出的一种气流,从开画到收笔,是一股气在操纵着狼毫。你也看到了,我已是气伤之人,今后已画不得画,运不得笔了,以前那些东西,只是胡乱涂鸦而已,这就承蒙你们错爱了,何况我作画,是画眼中和心中熟悉之物的,你说的什么樱花之类,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谈何作画呢?还是请各位另寻高明吧,我这里不再奉陪了。
王掌柜说罢,让苟汉扶了他进卧房去歇息了。
森田三郎原本想和王掌柜好好交流中国画的心得的,不料这个病殃殃的干巴老头却怪怪地不给面子,他的脸色一下青灰起来。
八嘎——站在一边的小队长乔本冲着王掌柜的背影吼叫起来,他欲扑过去,被森田严厉的眼神拦挡住了。
森田用日语给翻译吩咐了几句什么,便和乔本掉头走开了。
翻译也一脸尴尬,他忍着气愤对毛明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这年头,怎敢和皇军较劲?方才大队长交待过,限三天时间,让你们掌柜把这幅樱花图画好,要不,你可掂量掂量皇军的厉害。
翻译说罢,放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毛明从未见过的着色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丛丛一树树粉红色的花朵,是娇娇艳艳的柔软的花瓣,那些花瓣好像被触摸一下,就能飘落下来……一团一团,一簇一簇,盛开着浓郁的生命的热烈啊……。那可真是一大片粉红色的飘带哩,难道这就是方才日本人说的那种樱花吗?
这一棵棵,一丛丛的树,就是樱花树吗?
毛明一人痴痴地看着,寻思着,却被从王掌柜里屋发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无功不受禄,把那个盒子给日本人退回去!退回去——
只见苟汉从里屋出来,拿了那个礼盒去追日本翻译去了。
汪……大黄狗冲着翻译的背影大叫一声,好像在给追人的苟汉增加一些胆量。
三天时间,这可急坏了毛明,如果师傅执意不去画那个什么樱花,谁能料到日本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呀。
毛明小心翼翼地踱进王掌柜的卧房里,但见师傅一人斜斜地躺倚在木床床头,目光散淡地看着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看,毛明没有吭声,静静地过去给师傅捏肩捶背,许久了,才试探地说:
师傅,咱自己不能和那帮东洋鬼子怄气的,气坏了身子咱自个遭罪,当然,那帮畜牲咱也惹不起,大不了,等你火气消了给他们画一张便罢了,息事宁人么……
没等毛明说完,王掌柜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窝,你说什么?画一张便罢了?你说得好轻松,强盗欺负到家里了,咱再给他们陪笑脸送巴结?咱还有骨头没有?哼,哼,一帮野狗造下的东西既要侵占别人的国土,还要解什么思乡之苦,滚回到东洋不就结了!
王掌柜气哼哼地骂着,毛明半句也不敢吭了,又安慰了师傅几句,兀自回到他的西屋去了。
方才毛明就把翻译留下的照片揣在怀里,这会又悄悄拿出来,借了窗户的一丝微亮,细细端详了半天,他揣摸着,在心里暗暗筹划着……
翰墨院似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三天的时间眨眼便到了。
第三天早上,翰墨轩还未开张呢,一旁的大门便被叩得山响。苟汉牵引着黄狗刚刚拉开门栓,就见日本翻译引了乔本小队长外带两个荷枪的士兵气势汹汹地撞了进来。
苟汉上前欲拦挡一下,即被乔本推到了一边,嘴里还咕咕噜噜骂了句什么,苟汉想,把你的先人哩,还从没见过这等蛮横的家伙,他真想招呼黄狗一下,先撕咬了乔本这家伙一脸的横肉。转念一想,师傅今个很可能有了大麻烦,便快快地颠了脚步,他要去照护师傅去。
王掌柜瘦瘦的身骨依然困坐在那把老式藤椅里,他面前光滑宽阔的画桌上置放着修长的水烟袋和扁平的泥茶壶,他的怀里,也一如既往地爬卧着他珍爱无比的小花猫。小花猫懒散地睁大了一对圆圆的猫眼,对面前陌生的来客似乎无动于衷。
王掌柜轻轻掂起水烟袋,平静如同往日一般地吸起来。这几日异于往年,往年的冬天他是不能吸水烟的,因为患有严重的咳。这几日例外了,水烟袋从不离手。吸水烟不同于吸旱烟,吸旱烟只要点燃一锅子,或快或慢或松或紧,皆由吸烟者自个去把握。旱烟锅子容量大,燃起来时辰也长,吸着就从容舒缓了几分。吸水烟是讲究个节奏的,一锅就只能吸那么两三口,这中间因了吮吸的气流带动着水厢里那一汪水的律动,便有了动听的音响,而被吸动的烟雾,还要在水厢和修长的铜管里作一个优美的笼罩,再分为两个支流,分别从口腔和鼻孔里窜出来,窜出来的烟雾就由原来的紫青色变为乳白色了……故尔,吸食水烟的过程,复杂而艺术,也有几分紧凑和紧张,就像进行一幅国画的创作一样地复杂和艺术了。
此时的王掌柜正呼呼噜噜安然地享受着这种复杂而艺术的吸食过程。
听到响动和风声的毛明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居然惨白成了一张雪样的宣纸。
翻译官走到王掌柜面前,用一种很生硬的口气说:
王掌柜,我是奉森田大队长之命前来取画的,咱们有言在先,三天之后来拿,就请你示画吧——
王掌柜此时正好吸完了一轮,抽出烟筒轻轻一吹,那一团儿烟灰便朝空中弹去,翻译一躲,便飞到他身后一个日本兵的左脸上了。
清了清嗓子,王掌柜说,你翻译先生也是个中国人,是中国人就该懂这个普通的道理,不可以强人所难,那天,我说过了,我是一个伤了元气的人,而国画是要靠意和气完成的,另一个,我从未画过日本国的什么樱花的,要我照猫画虎本人做不出来!
翻译生硬地笑了一笑,又把脸凑到王掌柜跟前,似乎是耐了性子道:王先生,本人也是受人之托,拿不上画我是交不了差事的,吃人家的饭,就得给人家办好事,今儿我把话说白喽,你可不要再犟,我们是有备而来的,乔本小队长可不是吃素的主儿哪。昨天,森田大队长偶染风寒,我们到城南五道庙找一个老中医求治,那老家伙就是拒医,乔本小队长手起刀落,那老东西的脑袋就像一颗干瘪的老南瓜,在他的中草药铺子里滚动了两圈儿……你可识趣点,今儿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
王掌柜就忆起了前不久给他看病下药的老中医尹老先生,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师傅,你就,就给他们画一幅吧。
毛明这时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把那张照有樱花树的日本照片放在了王掌柜面前。
你给我闭嘴——
王掌柜严厉地看一眼毛明,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有某种震慑力。
毛明低头退到一边了。
唤作乔本的小队长忽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军刀冲向王掌柜,哇哇呀呀叫唤一气,对了翻译又比划一番。
翻译扭身对了毛明嚷道:拿笔墨来,拿宣纸来,不把画画出,今儿个死啦死啦的——
毛明就飞快地从翰墨轩取来了什色宣,那是尚未裁好的一摞宣纸,同时还带来了一把裁纸用的割刀,因日本人交待过要画四尺的,故尔他要亲自为王掌柜割纸。
要么立即作画,要么把命留下,王先生,你可是个聪明人,你选择吧。
翻译逼上来时,乔本小队长的军刀也逼了过来。
王掌柜沉稳地坐着,清癯干瘪的老脸上平静如初。
翻译朝乔本又嘀咕了几句什么,那意思说,中国像他这样年纪的生意人大多把资产和家当看得高过了性命,因为这是他们惨淡经营大半生的结果,为了家当,他们可以舍出性命来的,我们可以从这里胁迫他的。
乔本抖动着满脸横肉,让翻译就把这意思明白地告给王掌柜。说罢他收起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军刀。
王先生,方才乔本小队长讲过,要么你款款地把樱花画完,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和睦相处,你的伙计做他们的生意,你呢,安心地画你的国画,安享你的晚年,一切照旧。如果你依然固执地不去画,依然和皇军作对,那么,今儿就一把大火烧掉你的翰墨轩,烧掉你的四合院!大日本皇军说一不二,你就看着办吧——
王掌柜听罢还没什么反应呢,毛明却像一只被抽了筋的猴子,身子刹时软成了面条,要不是依了那面长长的画桌,他肯定就瘫在地下了。他几乎斜跪在了王掌柜的跟前,几近乞求地说:
师傅——看在多年来我侍奉你的份儿上,今儿,你就委屈一下吧,竹子也是画,樱花也是画,画啥不一样呢?难道你就非要等那么一个可怕的结局不成,再说了,你的手就有那么贵重吗,啊?师傅——
王掌柜没想到他心爱的弟子会为这事一而再地求,如今居然跪下来相求了,居然说出了这等下作没出息的话,他惊异而气愤,王掌柜铁青着一张寡瘦的脸,怒吼一声道:
给我站起来,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你还配谈论竹子,还有一点做人的气节没有?真没想到你是这种样子……
王掌柜气得手都颤抖了,双唇也抖着,泛了一层青紫,还想说什么,终没能说出。
毛明忽地站起身来,他此时已换了一副面容,全没有了往日的谦卑与下气,声调也变得尖厉许多——
好,师傅,就你有风骨,就你懂气节,你也不想想,我这么多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在你面前,我哪里是儿子呀,我连孙子都不如,平时我给你端饭端汤,你病了,我给你端屎送尿,你病重了我甚至,我甚至品尝你的大便,你说,我,还能算一个人嘛。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熬到了能喘气和出头的今天,师傅就算你不替你着想,你老了啊,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啊,替我们的翰墨轩和这个家当想想啊,现在的家当是我毛明的家当了呀,你咋着也得替我着想吧!就一幅画么,果真就让你少了气节,抬不起头来了……不至于那样小题大作吧……
毛明变了腔调的嗓音一直在北屋里缠绕着,他一道鼻子两道泪水地又哭求起来,引得翻译和几个日本人都在怪怪地看他。
王掌柜在毛明诉说的时候一直闭着眼睛,他的表情痛苦和难受得几近于扭曲了,两只腊黄的手互相用劲捏着,关节被捏出巴嗒的脆响。忽然,在人们毫不留意的时候,他用左手探过那把裁纸用的割刀,快疾地抡了起来,只见割刀刀刃寒寒地一闪,一个圆弧划过,手起刀落,那刀刃齐齐地切砍在他的平放于桌面的右手上——四根多半截手指就借了砍剁的力量,一起弹飞了出去,飞到墙对面刚悬挂几天的六尺墨竹图上——
啪——啪——啪——啪——
四根被砍断的手指齐齐地戳在竹枝竹叶的疏朗处,许久了,才纷纷掉下去,说也怪,四根手指的断裂处给墨竹洇上了四个鲜红的血印,洇着,浸着,居然开成了四朵冬日的腊梅花。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八嘎鸦路——
乔本小队长反应过来后,第一个冲了过来,挥拳猛击在王掌柜的干瘪的脑袋上,王掌柜连同藤椅一起散架似地倒在了砖地上。
与此同时,苟汉喊了一句别人很难听懂的老家山里话——
大黄呀,你给老子咬他个驴日的——
唤声未落,浑身充满烂斑的大黄狗如一道黄色的闪电从人们头顶掠过,只能隐约听出它枯黄的狗毛嗖嗖地干响,人们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情呢,它已凶猛而快疾地扑倒了乔本,张开多日未曾吃肉的大口,就在那张满是横肉和胡茬的脸子上撕咬拉扯,但见它细长的脑袋奋力一扬,拽着一大口血淋淋的人肉夺路跑出去了。
乔本杀猪一般地嚎叫着,在地上打滚儿。
两个日本兵本能地持枪追了出去,去追疯跑的黄狗。
叭——叭——
日本兵眼看追不上了,向远处的那一袭黄影儿开了数枪。
师傅——
这边苟汉粗粗地哭了一声,把昏迷了的王掌柜紧紧抱在怀里。
惊魂未定的翻译官这时刻刚刚清醒过来,他声嘶力竭地指挥两个已经返回来的日本兵:
快,点火,点火,把所有的屋子统统烧掉——
慢着!慢着!你们看——
毛明却挡住了欲点燃火把的日本兵,他神奇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四方四正的洒金宣,小心而快捷地展示开来——
那是一幅整整四尺的大画幅,画面上是一丛丛一树树艳丽的樱花儿,那些花儿,柔软粉嫩,娇饶明媚,自然有一些俏俊的笔墨。
这——?
翻译官不解,但脸上已绽开一些樱花的微笑。
毛明涎涎地说,我就怕他个老东西犟着不去画,这两日,我专注下力地就绘了这一幅。其实,我是一直在画花鸟画的,尤喜牡丹和玫瑰,当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可以和森田大队长交流一些中国国画的……
好的,好的,这下,森田大队长那里,我就交差啦,想来森田也会喜爱的。
翻译官小心地接了那幅樱花图。
这时候,谁都没留意,那只被王掌柜一直宠爱着的小花猫儿早从王掌柜怀里开溜了,它居然在墙根下叼了王掌柜的一根断指头,从猫洞里偷偷跑了去。
……
五天后苟汉背着身骨极度虚弱的王掌柜,回到苟汉远在山凹的穷家里,他要采一些简单的草药为他的师傅和他的掌柜治病,当熬好了第一碗汤药,苟汉端着给师傅喂服的时候,他们惊喜地发现,那只大黄狗奇迹般地跑回来了,它又瘦又丑,腰里有明显的血迹,它却欢快地狺狺两声,向主人摇动着光秃的尾巴。

我不喜欢说话却每天说最多的话,我不喜欢笑却总笑个不停,身边的每个人都说我的生活好快乐,于是我也就认为自己真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会在一大群朋友中突然地就沉默,为什么在人群中看到个相似的背影就难过,看见秋天树木疯狂地掉叶子我就忘记了说话,看见天色渐晚路上暖黄色的灯火就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