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椅上,我的目光正好可以透过这扇不太明亮的窗玻璃,看见窗外那棵树。我不知道是榆树,还是桉树。说来惭愧,许多年来,我仍是五谷不分,对身边随处可见的树,依然叫不上名来。就像我下班途中路过的那些店铺,如果蒙上我的眼,让铺里的女人们站在我面前说话,我定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哪个女人是经常尖着嗓子大声骂孩子的,哪个女人又是喜欢柔声细语和顾客讨价还价的。但是,我叫不出她们的名字来。而她们,当然也不可能知晓关于我的一切,包括深陷黑夜时的我,曾做过多少荒诞的梦。我们彼此熟悉,我们又彼此陌生。
我们习惯于陌生,也习惯于把自己裹进厚厚实实的套子里。冬初临,刚刚嗅到几丝寒气,我就急急忙忙地为自己添置了一件臃肿的羽绒服,一顶白色的绒线帽,一双暖和的毛线手套。除了脸部,因为眼睛得看路不得不露出外,整个人无异于契柯夫小说里那个套中人,瑟缩于自己亲手营造的套子里。其实这些行头,好像并未在几十年难遇的寒冷冬日里,给我带来更多的暖意。那些在风霜雪雨里一站就是一生的树,和我却恰恰相反。秋天时,它们就开始合计着,一片一片地,撕下挂在身上的华丽衣裳,它们不需要这些装饰。到了冬天,刚好把所有衣料撕扯得干干净净。当然,也有那么一片两片,有点冷清地悬在枯瘦的枝桠上。但只穿了几片树叶的树,又怎么能叫穿了衣服的树呢?它们将自己布满沧桑的身体,坦坦荡荡地裸露出来。你可以无视它们,然而,你决不能斜睨着眼,用轻蔑的目光打量它们。因为,与它们的身体一起坦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还有这些树的灵魂。只是太多的时候,我们蒙尘的双眼是看不见的。
我不知道窗外那棵树,是不是也正在用它探究的眼,打量仅隔一层玻璃的我。这个冬天,我惧怕着蚀骨的冷,不敢轻易推开那扇薄薄的门,迈着欢快的步调走进广袤的原野。很多时候,我只是蜷缩在狭小逼仄的角落里,用惊人的沉默,躲避着风雪的侵袭。原来,在寒冷面前,我远不如一株植物。它们的内心世界,比起一个人,可能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深邃和高贵。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淡定和从容,犹如丝丝缕缕暖色的光芒,正穿透冰凉的窗玻璃,铺洒在一堵斑驳的老墙上。一个深谙逃避的人,内心深处某些近乎顽固的坚持,如墙角孤零的小花般,慢慢地打开了自己。
此刻,窗外这棵树,正伸展着它光秃而枯瘦的长臂,精神抖擞托起两幢高楼之间那片阴霾的天空。阴冷的风卯足了劲鼓起腮帮,像持了一把尖锐的刀,狠狠划过树的肌肤。那一刹那,我几乎快要尖叫出声,我多么怕它会像我一样,因为无法忍受的痛,而跌倒在这个冬季。但是,它的身子纹丝未动,只有最细小的枝桠,犹如被风吹起的几丝发梢,稍稍迟疑地颤抖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到最初的姿势。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风,也从来不曾来过。
树的身后,是被我有限的视野无限拉长的甬道。甬道两侧,渲染过年气氛的红灯笼高挑地悬着。淋了几场雨,颜色虽然稍显陈旧,但还是抢眼地攫夺了人们的视线,仿佛一切都还停留在记忆的漩涡中,固执地不愿走出。然而,当我的思维栖息在那棵树的瞬间,我却认为,这些灯笼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道具而已,利用无法触摸的色彩,提供一些臆想中的暖意。只有那棵树,那棵伫立于料峭春寒中的树,榆树,或者桉树,成为我某种信念的支撑。我看见朔风中的它,似乎还在不停地努力向上生长着,生长着,试图把天空这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灰色塑料薄膜,撑得更远更高。两幢高楼的空隙间,被一棵树,撑开了更多自由呼吸的空间。
而我,是不是也应该在我的内心,种下一棵树呢?这棵树,会不停地向上生长着,不停地长出许许多多枝桠来。不管是粗壮的,还是纤细的,每一枝树桠的体内,都流淌着丰富绵密的思想。这些思想,是弥足珍贵的养份,供给这棵神奇的大树。我欢喜地看着它,一直不肯停歇地生长着。树有多高大,就会把内心的天空撑得有多辽阔。内心有多辽阔,面对寒冷的来袭,我就会有多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