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五点光景，我和叶子便已起床，将从山上挖下来的笋放到电动三轮车上，然后开车去往十里以外的镇上。
菜场里的好位子原本就不是特别多，所以大家比着赛的看谁先到占得一席之地。有时真怀疑，那些人是不是就睡在那里的。就在我眼睛四处瞄得时候，叶子已将笋分好，好笋和电子秤都留给在南门的我，然后自己拿着不是很好的笋和杆秤去北门。
时间在我们分占南北两道门卖笋中流逝。今天生意出奇的好，没多久笋就快卖光了。我低头整理笋，灌了口矿泉水，然后往笋上喷水，一个声音蓦然闯进耳朵里，周围突然变得好安静，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他的话却又在挑逗着我记忆中的每一根神经。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一件灰色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今天是清明节，他应该是回家祭祖的吧。
“好久不见。”愣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
“是，好久不见。”他微笑，继而问，“这笋？”
“是我家的。”我回答。
“多少钱一斤？”他继续第一次的问我的问题。
“这个不卖，送你。”我把剩余的两株笋放入袋子里，交到他手里。
“这怎么好意思。”他执意要把钱给我。
“这个我原本就没打算卖，是准备拿回家吃的。”我撒谎，收拾好地上的东西，逃也似地离开。为什么你要回来，偏偏是在我最糟糕的时候。
去到北门看见叶子站在那里和买笋的人讨价还价，突然为我刚才的情绪波动而难过，眼泪不知怎的眼眶中打转。叶子见我如此，以为在南门卖笋时受了什么欺负，忙安慰我，卖笋就是这样的，别难过了。我含泪摇摇头，默默地帮他把东西收拾好，然后一起开车回家。
我坐在三轮车上，看着前面手把龙头的叶子，想起在南门遇到的东子，想了想还是说，“我遇见东子了。”
“哦。”叶子轻声地应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其实我希望叶子可以问我诸如我和东子都聊了些什么，我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可是叶子只是简单的哦了一句，我生气，“你就不想知道我们聊了些什么吗？”我纠结，但叶子依旧笑笑，“同学相见，还能聊什么，还不是最近的近况等等。”叶子就是这样的人，想让他吃醋似乎很难。我的心可没像天上的太阳那么灿烂。
当我们回到家时，家里的亲戚们也都基本上到了。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上山，去祭拜先人。山，对我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但是对于孩子来说永远都是充满了魔力，在孩子小小的心灵世界里，征服大山仿佛就是挑战另一个自己。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真的太对了，现在的我们燃完鞭炮，下山，只能扶着竹子一点点向下走着，早就没有了方向感。于是山上随处可听见叫人当心的提醒之语，然而孩子可不会管这些，手里拿着刚摘的映山红往山下跑，就算摔倒了也不怕。
吃过午饭后，众人们在院子里打牌的打牌、修长城的修长城，孩子们则在表弟的带领下在我家书房里上网打游戏，而我则半躺在床上翻看旧日相片，以往的情形又一一闪现在眼前。
我和东子是从初中开始的同学，叶子是我和东子在高中时的同学，那个时候的他住在我们县城里，家里条件也算不错，他其实可以不用住校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学第一天就跟老师提出申请要住校。那个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就算有，也都被老师和家长们吓退。只记得那个时候的叶子个子高挑，是班上的篮球队的主力中锋也是校田径队的队员。东子呢，也是个体育迷，他的个子虽然不是很高，打篮球并非是他的强项，不过他很喜欢打乒乓球。
放学后，东子总是会叫上我一起去打乒乓球，而我也因为喜欢这小小的球在两个拍子之间来回摇摆，多年后的我竟也成了这小小乒乓球。从教室到乒乓球室，要经过篮球场，那里是叶子挥洒汗水与收获呐喊声最多的地方。只要有他在，女生们总是疯狂的尖叫，在她们眼中他比任何一个篮球明星都要来得帅气。对于这些，我总嗤之以鼻，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去抢一个篮球，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两个人对打的乒乓球。打乒乓球就像谈恋爱一样，我一来我一往的，展开一场拉锯战。虽然对于叶子在我面前吹嘘的丰功伟绩并不感冒，但是那声音又总充斥着耳膜，令我好奇得想要一探究竟。
如果说真正改变我对篮球看法的，应该是我们学校和其他学校的篮球对抗赛。叶子是绝对的主力，这点毋庸置疑，但可惜的是他在比赛前受伤，所以现在的他只能坐在板凳上看同学们在场上打。可惜没有他的加入，局势一边倒，看着比赛即将结束，他急得热锅上的蚂蚁，请求教练让自己加入，不过教练为了他的腿还是不同意。看着他在板凳上掩面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心突然有点难过，拿了一瓶矿泉水给他，他抬头，没接，起身，瘸着腿，走在回校的路上，那一刻，能感觉得出他内心的孤独。而那次比赛也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输球，同学们的难过与悲伤，突然懂了，他们并不是在抢一个球，而是在拼一种坚持……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校运会，也许是因为高中生涯里的最后一次参加校运会，所以每个人都特别拼，谁都想给自己的高中生活划下一个完美的句号。长跑比赛的当天，叶子半蹲在起跑点上，等待发令枪响。一声枪响，人人都如射出的箭一样飞速的往终点而去，只有叶子不疾不徐保持着应有的步伐，直到跑完第六圈，他开始加速，很快的他就赶超前面的选手，不用怀疑，他冲刺了，伴随着主席台前得大喇叭传来的激动声音，我们全都围了上去，他冲大家乐。
在返校的路上同学们嚷嚷着一定要叫他请客。也许那天是我的鞋子太滑的缘故吧，又也许是路上的石子太多了吧，被同学们簇拥着的叶子从我身边经过时不小心撞倒了我，他一伸手，一把抓住我，从他手上传来的力道一下子转移到了我的手臂上。他扶我起来后，又被同学簇拥而去。我看着叶子的背影，想着手臂上的疼，有一种不知道的情愫在心头荡漾开来。
校运会结束后，我们的生活依旧被题山题海所包围着，此时的我们是高中最重要的一年，谁都不愿放弃，每个人都很努力，包括叶子。上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讲着，而我眼睛偷偷望向另外一排坐在最后面的他，只见他无聊的转着笔，想起那天他扶我的情景，脸腾地一下红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只有将头埋在课桌下面……日子在我们似有若无的朦胧情感中一天天过去着，转眼我们都已毕业。无可厚非的，我们都考上了梦想中的大学，从此我们三个好朋友天各一方。
读大学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特别孤独，因为孤独所以特别想念家乡，想念那个在我快跌倒的时候扶了我一把的男孩。当我明白的时候，却从家乡传来他已经有女朋友的消息，只有将这份感情留在心里，待到无人之时，偷偷饮泣。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这期间东子始终陪着我，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心里偷偷藏着一个人，但是他的付出让我感动，于是当我准备接受他时，他却说，他要去当兵了。我收起那颗准备接受他感情的心，笑着跟他说再见。从此，我的大学生涯在没有东子和叶子陪伴下度过有结束。
东子一去杳无音讯，就连我们班的同学聚会他也没出现。他或许忘记了我和他之间的约定吧，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着饮料，又是叶子第一个来向敬酒，本来想喝啤酒的，可是被他阻止了，说，“女孩子喝酒不好，还是喝果汁吧。”许多年不见的他变了许多，不变的依旧是他的笑容。我听话的用果汁和他碰了碰，转瞬，他被其他同学叫去，我依旧守在这一小小的角落里独自喝着饮料，仿佛这喧嚣与我无关。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叶子常常碰面，虽然再次为他心动，可是我努力地克制着，因为他有女朋友，我不可以破坏他和那个女孩的感情，不想做别人感情世界里的第三者。然而事情并非我所想象和所希望的那样发展着，在他准备要和女朋友结婚的时候却突然向女方退婚。为此，他的妈妈和爸爸气得病倒。那个女孩打电话给我，让我劝叶子，不要再和父母对抗了，希望我可以令他回心转意。我本来可以拒绝的，但是却鬼使神差地接受她的请求。为了那个女孩，我四处寻找叶子，终于在我们三个人最常去的地方找到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很颓废，我也不知道他这几天都去了哪里，他说，“我退婚了。”
我说，“我知道。”
我们之间沉默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却全都是你。我想，我应该没资格拥有她的爱，只是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太晚，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可是最后却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受伤。”他说着说着泪水就涌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叶子哭，许多年后第二次见他哭是在我的病床前，他说，谢谢我，让他做了父亲。看着他的悲伤，我怎么不了解，只怪我们当初都不懂爱是什么，我忍住，狠着心，“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来接你。”说完，离开的刹那，他一把抓住我，力道还是像当年一样，我愣在那里，不能动弹，转身，看着他蒙上薄雾的双眼，“别这样，一切都已近太迟了。”说完拨开他的手。转身。
叶子在我身后幽幽地问，“你觉得让两个不爱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就不算伤害吗？”
我无法回答，只能离开。为了躲避他，我选择辞职回到老家重新开始我的生活。然而我又一次低估了叶子，他居然抛下父亲的生意来到山村找我，并且在我家附近的一个村民家里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从此，我去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他说，这辈子，他都不会让我再次离开他。不知是基于何种原因，我竟然接受了叶子的告白，然后我们就在一起……
“你醒啦。”叶子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他拧亮床头灯，看着我。周围一片黑暗，灯光折射出他的脸庞，这个从小就没受过多少苦的男子为了我学挖笋、学摘杨梅，跟着我妈一起去街上叫卖，所有他尝试过的，他都尝试了，有他在我身边，就会觉得很安心、很温暖，“我睡了多久？”想要起来，可是胃部传来阵阵隐痛，想起先前医生的怀疑，我就觉得害怕，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就要结束了么，我不甘心啊。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可能肚子饿了吧。”不想让他担心。
“那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他一边说一边把枕头垫好，可以让我躺着舒服一点。我拉住他的手，“叶子，先别忙，我有话想跟你说。”
“有什么话，等吃过饭后再说。”叶子笑了笑，出门去厨房弄吃的。
没多久叶子端了碗汤年糕进来，我正要接，却被他阻止，说，“我来喂你吧。”
“我又不是没手没脚。”
“可我喜欢喂你吃。”他固执地夹了块年糕放到我嘴边。看着他孩子气的样子，我只有妥协。就这样一碗年糕一点点地被我消灭干净，他用纸巾替我擦了擦嘴，就像当初我坐月子的时候一样，然后出门洗碗。渐渐地我又睡着了。
日子并没有因为东子的出现而有所改变，我依旧还是原来的我，叶子也依旧是爱我的丈夫，疼爱孩子的父亲，唯一不同的是，我的病情日复一日地加剧着……
我又一次晕倒，又一次呕吐，殷红的血从我口里吐出，看着这些，我自嘲可以为家里省一笔钱。叶子抱着我，“我们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一定可以治好的。”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头，“我不想躺在医院那么冰冷的地方，就算死，也让我有尊严的死去吧。”
“蠢丫头，你怎么会死，不许说这些话。”
“笨蛋，每个人都会死，只不过我比别人早报到而已。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只是希望你可以好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不会的，我不会答应你。”
“你这样，让我都走得很不安心。”我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再次醒来时，发现叶子并不在房间里。我挣扎着坐起，来到书桌前，拿起纸笔写道：
“叶子，谢谢你这么久以来一直用心爱着我。其实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妻子，当初和你恋爱甚至结婚，我的心里依然有东子的身影，我不知道是基于何种原因会跟你在一起。可是现在我真的明白了，因为每当我最难过或者最糟糕的时候，你总出现在我身边，用你的真心包容着我这颗并不纯洁的心。今生欠你的，让我来世再还吧。来世，我一定会先爱上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