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枕头是个虚虚实实的小世界，有很多鬼魅在里面跑来跑去，不可捉摸......
——刘墉
很小的时候，睡觉老是掉下床，每次都会在地上躺上一段时间才会被奶奶发现，然后又把我抱回床上，归结起来，大概是枕头的原因，我是很会睡觉的人，除了枕头会让我从床上滚下来，还真找不到其他的因素。
家里睡觉用的枕头都是自家缝制的，用白色的丝布缝合起来，留一边空隙，从那头可以装些稻谷壳进去，然后再连起来。稻谷壳就在里面窸窸窣窣的乱窜，像些调皮的精灵，睡觉的时候把头枕在上面，依稀的可以闻见丰收的味道。里面的稻谷壳会向两边分散，头正好夹在中间，很舒服，但是，我是睡不惯的，不然也就不会有掉床一说了。
奶奶的枕头里就装了很多的稻谷壳，其实很多枕头都装了，只是会加一些棉花什么的。她的可不一样，她只要那一种东西，她说她习惯了闻那些丰收的味道，她喜欢秋天的颜色，所以她枕头的花布都是黄色的。那时候我还会指着上面的图案问这问那，她的笑容里有些东西我看不懂，但是我知道，那是一种疲惫了很久的难以解释的匮乏。
她知道我睡不惯这样的枕头，就用竹子帮我编织了一个透明的枕头，中间用些木料作为支撑，加了一些好闻的香料在里面，说是可以安神。我就用那枕头一直睡了很久，果然没有再掉床，有时候睡不着就会把那竹枕头当作玩具来玩，隔着那些空隙我看见奶奶的背影，佝偻的带着大半个世纪的哀伤。
这竹枕头陪了我很久的时间，到最后里面的香料变质了，都舍不得丢掉，又不想麻烦奶奶再去编一个，于是就一直将就着，直到有天奶奶去收拾被褥才闻见那里面潮湿的味道。她像看见了什么一样把那枕头丢出门去，我在一边没有说话，她自顾着把它丢在柴堆里，回头的时候，说了一句：“这不要了，咱编新的。”
后来就又帮我做了一个，却没有开始那个的感觉。仿佛是少了一些趣味似的，里面还是加了香料的，可是那些味道终究还是找不回来的，失去的，总是最珍贵的。
慢慢长大，在家的时间少了，奶奶的枕头我也很久没有去抚摸，她还是喜欢那些收获的味道，庄稼人，就那么一丁点小小的愿望，一年到头哟，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那枕头里的稻谷壳和枕头外的黄颜色就当是一种寄托罢了。
有天回家的时候，突然看不见奶奶的身影，进门之后都找不到，只是看见那发黄的枕头上有些湿润的痕迹，追到大秧地去，才看见奶奶站在那些田野里，风吹过她的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里，卡住了一只路过的布谷鸟。
她做了梦，说老天爷要收回田野里的秧苗们，他们都是下在凡间的精灵。她就急了，赶忙跑来看住他们，这是一家子的希望。
后来，我才知道，老天爷要收回的不是那些秧苗，而是她。
我赶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在床上奄奄一息，地上还有打翻了的农药瓶子，刺鼻的味道，淹没狭小的房间，我抱住她，鼻涕和眼泪顺着肩膀往下掉。她的枕头歪在一边，再也没有了收获，连那些还在田地里的青涩的秧苗们都没有来得及再看一眼，现在，老天爷终于要带走她了。
我的手臂，成为了她生命最后时光里的枕头，她慢慢的睡着，连眼角处的余光都熄灭了。
守望了大半辈子，最后的时候，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见上，这是奶奶的悲哀，也是父亲的悲哀。
入殓的时候，我把那个黄色的塞满稻谷壳的枕头枕在她的头下面，她轻轻的陷在那些温柔里，收获该收获的，她这一辈子，就只为了守望而活。
我的手臂里，她最后的温热终于不见，而我头下枕着的，依旧是她编制的竹枕头。
几经辗转，它到底是不在了，我去异地求学的时候，买了新的棉花枕头，很柔软，却让人落枕。总在睡不着的时候又想起她的塞满稻谷壳的枕头以及她编织的有些透明的泛着香味的竹枕头，这个时候仿佛一切都在远去，只剩下她轻轻的微笑，像是田野里飘来的一阵风。
原来书里说的真的没有错：“你不在，你的枕头就是我的枕头；你回来，你的肩膀就是我的枕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