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迷蒙的春雨锁住鄱阳湖，笼罩南山，一切都写进模糊里，天地间一片混沌，一片苍茫，找不到一处出口。
撑着一把雨伞，在山路上踽踽独行，几次几欲滑倒，几次又挣扎着站起。总算来到野老泉边，苏东坡题写的“野老泉”三个大字赫然在目，一个有些沧桑的亭子为它遮蔽风雨。我把自己投放到亭子里，将绵延不绝的春雨挡在亭子之外。目光抚过眼前的花草树木，那湿漉漉的模样让我心生怜惜。在春寒料峭的早春，它们也会感到寒冷吧？这样想着，从心底透出一股深深的寒意，一直传达到全身每一个毛孔，心正从万丈悬崖往下坠落，坠落。
第一次见到云，是在语文教研组办公室。
那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惶惑中揭开了我教师生涯的序幕。
“你好，我是云！你有没有舒婷的《双桅船》？”我好奇地打量这位瘦高个，他有着列宁式的下巴，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不算大，但有一种特别的光芒。“我只有《舒婷、顾城抒情诗选》。”
没想到两天后的晚上，他敲开了我的房门。他带来了一本本子，里面是他写的诗歌，他带走了那本《舒婷、顾城抒情诗选》。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交谈。“我听说过你。”“我也听说过你。”我有一种莫名的亢奋，一种朦胧的预感，一种隐约的期待。
一天傍晚，我在南山坝上散步，夕阳染红了一湖秋水，一艘艘渔船满载而归。我正看得如痴如醉，迎面走来了云。“没有那个画家能绘出如此绝美的‘夕阳归舟’，你看这变化万千的色彩。”我微笑着颔首，“是啊，大自然本身才是一位无以伦比的丹青妙手！”
就这样两人每天在办公室见面，在食堂里碰头，还不时在散步时相遇。互相交换各自的藏书，一起去参加读书会。不断加深的交往让我了解到他的出众的才华和独特的思想，不知不觉地被他吸引。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中滋长。如果有一天没有见到他，就会失落，就会心神不宁。难道我爱上了他？我暗暗地问自己：你不介意他家境贫寒、父母都是农民、兄弟姐妹众多吗？不计较他不但不英俊健美而且看上去有些羸弱的身体吗？不在乎他比你低的专科学历吗？不，爱情与这些无关！年轻的我摒弃一切世俗的观念，将一份至清至纯的爱奉献给了云。那几乎可算是我的初恋，因为那是第一次真正的心动，一次忘情的投入。
命运真是个怪物，总是冷不防给人以致命一击。一天傍晚，云像往常一样来到我的房间，与我共度黄昏这段时光。我们一同读鲁迅，刚好读到《过客》。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对我说：“我就是这样一个过客，不停地行走是我的宿命，没有一个驿站可以久留。”我惊愕老半天，才领会了他话中的含义。“你是说你的梦在远方，近处的风景不能流连吗？”他没有回答，但我已经懂了：我和他之间没有未来！
挥剑斩断情丝，还是陪他再走一程？每天，我被这个问题纠缠着、折磨着，心力交瘁。有时候下定决心疏远他、冷落他，却又忍不住想念他、盼望他。我们就像是两个被抛在荒漠上的旅人，彼此是对方的绿洲，却没有共同的目的地；是寒夜里天空两颗孤独的星，互相温暖却又没有交汇的轨迹。这是怎样一种清醒的痛苦啊！
终于有一天我选择了离开。那时他已被驱逐出县城，发配到一所乡村中学。我去看过他一次。那里更是荒漠中的荒漠，我们戏称为西伯利亚。他的生存条件非常糟糕，身体也不好。我异常残忍地在这个时候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给我的回信是：“为了享受你的温柔，上帝让我做男人；为了体味失去你的痛苦，上帝给我痛苦的心！”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话！难道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在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吗？难道他不明白，只要他一个挽留的眼神就能牵住我沉重的离去的脚步！多么希望在收到我的信后，他会风尘仆仆连夜赶到我的身边。在见到他的一刹那，我所有的武装都会土崩瓦解，所有的决心都会彻底动摇。我将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从此无论天涯海角，无论瀚海沙漠，我都会跟着他去流浪。可是，我等来的只有这几句话！
也许他以为我最终的离开是因为他始终不能给我一个婚姻的承诺。其实这不是问题的本质。三年中，我付出的是一份天地可表的真情，可是我却感受不到他的爱！他就像那位在水一方的“伊人”，恍惚迷离，有时离我很近，仿佛触手可及；有时又离我很远，在我的心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我不会像张爱玲那样，为了爱情而卑微到尘埃里去。我要的是一份同样炽烈而深刻的对等的爱！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出来了，南山像一位刚出浴的少女，粉面烟霞，娇嫩欲滴。鄱阳湖上微波荡漾，一双燕子翩翩飞来，剪出一片明媚的春光。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我寄给云的最后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