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确记事大概是从八九岁开始的,所以就从那个时候说起。
千禧年到来之前,中国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跑得风风火火,尤其是农村。外出打工的风气并不浓郁,像我的妈妈一类的妇人一般都还留在田地里,主要是家人的男人去“淘金”,农忙时节,他们也还会回来帮忙。大多数的人口滞留让农村还保持着集体生活的样儿。请戏班算是集体生活中热闹的一块。
关于请戏的缘由,我知道的大约是发生譬如生产队卖了部分山头的林木这类事情,有了集体收益就得让集体享用,村委会就会选在农闲的时候请一班戏。
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在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那一辈心里,黄梅戏占着什么样的位置。也许他们也并不是多么的热爱,只是像我们这群孩子一样,渴望能凑到一起,热热闹闹地舒散心情。
戏班一般都是请到某个生产队,我只知道那时总是朱楼队接戏,离我们生产队大约一二里的路程。来戏班的消息似乎并没用什么特别通告,那时的通讯也没有现在发达,但是晚上唱戏的信儿还是像长了脚一样跑遍十乡八里。
傍晚下学的时候,我们就很兴奋地互相问着晚上几点出发,到时候去找某某人玩。然后跑回去督促妈妈快点吃饭,去赶戏场。事实上妈妈很少去看戏,而我总是去诱惑奶奶,她娘家就在朱楼队,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我说不出来,但是她肯定会去的。
进门的时候还是黄昏,出门的时候月亮一般就出来了。我家的东边那时候已经有了些楼房,我看不见爬的还很矮的月亮,但是那亮亮的光告诉我月亮比我出门早。接着我就朝着月亮的方向出发了。
路过别人家门口的时候,我会看看门锁了没,没锁的话我就呼唤这家小孩的名字。但是被叫出来的都是晚上不去看戏的,而没出来的早就走在了我的前面。所以我只能享受一个人的旅程。
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会步履匆匆,也许是想快些撵上前面的孩子们,深层次的也许是我内心不愿意被抛下。
走完整条围埂,我跑上大马路的时候,我站在桥头的时候,我面向的正是河流消失的方向,在那东边的山头,有个月亮,却并不晶莹。我可能会突然高兴起来,看,有月亮陪我走呢,多美的事儿啊!
美好的事情总会让人欢快,我开始欢快的往桥那边走。像有时候下学一样,我一边走,一边拍着桥的护栏,记着它的数目,但是我从来没有数清过。因为走到桥中央的时候,我会趴到护栏上,向下看咚咚的落水声,家门前那条平实的河流在这儿有个小小的落差。尽管小到我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把它当做瀑布来说,但是那种震人心魂的力量是有的。这种力量源自几个故事,关于生命,关于无常。
过桥的还有其他去看戏或者不是去看戏的人,他们一半不会注意我,除非是一些比较亲近的人,要呼喝一声:“好生掉下去了哎!”我就吓得回转头,开始跑,我的影子就跟着跑。他投在护栏上,一折一折的。我就慢下来,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看清楚了,就是一块块黑,没什么特色。我就继续走路,又想起自己忘了护栏的数目。那时我很想说话的,但是没人,我也不会自言自语。我会考虑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开始踏着差不多大小的步子往前走,我要用我的脚步量量这条桥的长度。走到遇上一坨牛粪的时候,我会用心记下当时的数字,想着回来的时候继续往回量。
一条不长的桥我要走很久,因为我走到桥另一头的时候还会停留。最后一截护栏不是镂空,而变成了石板,上面刻了字:“一九七八年竣工,(一块水泥糊)”。我考究的是“竣工”这两个字,觉得它比其他的几个字都有意义,更加丰富,这种感觉在后来学习到课文《詹天佑》时明白它的准确含义后就消失不见了。我还要细细回想一下那块水泥糊掩掉的几个字背后的故事,我会很得意,因为我觉得可能很多小孩都没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也不明就里。
我就得意地从桥上下来了,穿进另一个屋集,这里叫做小闸。我又看不见月亮了,这时我会又急切起来。想着自己走这么快为什么还是没有赶上前面的那班伙伴。路过一家小商店我要瞄一眼他家放小三轮车的位置。三轮车不见了,我就知道他们已经拖着一车的零食去戏场摆摊了,那也意味着人到的差不多,戏就要开场了。我不得不真的跑起来,来不及看映在小池塘里的月亮。我一路就跑到朱楼和小闸之间的田畈上,然后我就看到从不同方向的小路上走着说说笑笑的人,我就会很安心。
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吵闹声最大的地方,戏台就搭在那里。每次都搭在那里,也许每次请的都是同一班人。这些我都不在乎。看着那么多人在戏台下吵吵嚷嚷的占座位,还有戏台上简单却很显华丽的装扮,我就没什么心思,我急于找到那些伙伴。我猜测他们会聚集到朱楼的哪个同学家,然后就奔过去找他们。也许不在,我就会转回戏场,却突然发现他们就在某一个角落里唧唧咕咕地说着什么。我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问一些你们几时走的,走哪条路的之类的话,然后加入他们。
开戏前有没有领导讲话,我不清楚,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应该都不在戏场周围了。但是定场锣是有的,我们都是听到“咣”的一声,那边的世界就安静了。我们这些人继续讨论着究竟是躲猫猫,还是躲猫猫。很无聊,我实在无法想象我们怎么会有滋有味地玩一阵子。在躲猫猫的时候,会把自己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比如我喜欢躲到竹林里,内心急切又紧张。隐蔽的地方一般都很阴暗,阴暗总会让我不自在,可是只有这些是让我不被人找到的掩护。憋在那里的我会想看看被竹林挡住的光亮,但倏忽间也会醒悟到正是这光亮带来阴暗。
然后躲猫猫会在某人找着找着找不到就兴味索然地乱逛中结束。这些是我们躲藏的人在一直等到觉得自己已经被遗忘的时候自动走出来才发现,已经有些伙伴在戏场周围的人群中窜来窜去,或者聚集在卖零食的小三轮车周围。那边的情况是,只要有一个孩子敢买一份,就会被一群人围住,然后那小小的一份零食瞬间被瓜分。
我不会有零花钱,我也不能冒冒失失地走过去,所以我只能绕着戏台转悠。我在戏台侧面看着那些长相扭曲地乐师叼着烟头,摇头晃脑地吹拉弹唱,记不清有哪些乐器,只知道有二胡,因为那个长着枣核脸的老头坐在最外面。我又转到戏台前方,个子小,我就努力扒上去,然后就看见唱戏的脚在那里走来走去,把戏台震得咚咚响,依依呀呀的唱调从头上传来,我使劲仰起头,准备看一眼,旁边就有人过来赶我了。我悻悻地站到另一个侧面,看着台下的观众。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有人笑嘻嘻地跟旁边的人拉话。然后台上有人伤心嚎啕大哭的时候,观众却都哈哈的笑着。每个人的笑都不一样,我注意到了,所以我也笑了。我笑的时候突然有种感觉,我周围全是笑声,等我环顾四周,周围除了满地的月光,其他什么都没有。我就想,原来把一切看得最久最真的一直是跟我一起来的月亮。发现这一点,我就抬头看向她,这时候月亮已经圆润晶莹了,我就坏坏的笑她,月亮就不笑了。
戏唱到中间,戏里的丫鬟会根据剧情插入一段别有用意的唱词来邀好。大家反应热烈的时候,打彩开始了。戏班会有人拿个锣走到观众中,等着他们往里面投钱。打彩的人员都很有经验,在你面前稍微一站,就明白你什么个意思。有的人很爽快地丢个5块、10块,但更多的是要么扭扭捏捏地掏半天,或者干脆别过头去找旁边的人说话。我站得远,看不清每个人仔细地表情,但我可以从打我身边走过的打彩人脸色上看出他对收入是否满意。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关心她为什么要拿铜锣,当然有的用花箩。我便跟着她跑到后场,那时我还不敢大胆地问问她。我就是跟着,她转进去了,我一直看着她走没了。结果就看见在前面唱戏的男人退到场后了,有人给他递一碗水,他轻轻地喝着,轻轻地说着话,我就暗暗地皱了眉。
从场后还是可以看见那群围在小吃摊边的人,我想他们是故意一次买一点点来享用,好打发余下大把的时间。我便又跑回前台,我要寻我的奶奶。对某种东西的渴望总让我在想起它的时候力不从心,就像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她家人身边期期艾艾地想逃离,却被不松不紧地拉着,最后却就在家人的大腿上睡着了。而我寻到了我的奶奶,她也是跟她小时候的伙伴坐在一起,只是他们谈论的也并不是我关心的。
我只会想到肚子饿了、口渴了这样的理由,我的奶奶自然明白我的把戏,就唬我说你妈没给你吃喝好啊!我就在那里磨磨蹭蹭,却不会做出更加亲昵的动作,因为我跟奶奶并不亲。奶奶最终会从侧袋里掏出1块钱或者几毛钱给我,然后就是一声“走,走,走。”继续跟旁边的熟人说话。
有了钱,我就满足了。我也就不会去想那些零食,因为能拥有对我就够了。然后我会突突地跑到我老婆婆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独居。我推开她小房间的木门,她也许在、也许不在。我会四处找她,找到她的时候她就会带我回屋,然后打开她那同样小小的橱柜门,给我好吃的。一般都是些冰糖或者甜枣之类的,我会很幸福的想这些比什么辣条都精致地多,而我的老婆婆应该还能爱我好多年。我就想起在那昏暗的小屋里,老人家慈祥地看着我往嘴里塞东西,笑着问我家里的情况。我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也不记得最后如何离开,但我想我走好远之后她也许还在看着我。
我们这群要上学的孩子,肯定是无法坚持到戏散场的,而上学也只是借口罢了。我们一班人就结伴往回走,我们知道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每一块亮斑就是一滩积水,会有人很无聊地把某人欺负一下,惹得大家一起疯狂地追逐。或许追到的人会跟欺负他的人打起来,我们都跟着起哄。可是被欺负的人永远都是好欺负的人,那时的他还是无法挽回自己的自尊,我便在不经意间看见了他苍白气愤地侧脸。我知道,这也是月亮告诉我的,她也跟着我们回来了。
路过长桥的时候,有人爬上了护栏,走在那窄窄的栏杆上。虽然他们也只是走个五六根就不得不跳下来,但我还是很佩服他们,因为我连想都不敢想。有人笑嘻嘻地说一些事情,与未来无关,与人生无关,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嘴巴周围还留有零食的残渣,我们都跟着笑。我们还会路过那坨牛粪,我会想起我还要量量这桥够我走多少步,可以周围的伙伴都没有这个意思,我就不能太怪异。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明天下学的时候再量吧,但是我也知道明天傍晚的时候这坨牛粪就会不见,它会出现在新的位置。在过桥中心的时候大家都会慢一些吧,应该是因为看见那截被撞毁的栏杆,而想起一些恐怖的事情。而我背着月亮看向远处,我家门前那片河场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中,静默却美好,那静静流淌的河流也一样。所以我想再多的悲剧都只是为了让我们珍惜美好,而不是去破坏她。
当我们转下桥头,进入我们的屋集的时候,大家就各回各家了。我家在围埂的另一头,所以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走一截路,短短的一截路,我还是会暗暗地观察旁边的杨树林里是否藏有什么鬼魅。
我“咚咚”地敲门,正在看电视的妈妈会给我开门,然后问我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因为我很累,我想快点睡觉,这一点,一直跟着我的月亮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