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初唐诗坛，很难避开我的四川老乡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唐高宗开耀二年（公元六八二年）进士。高宗驾崩洛阳时，他上书请在洛阳为高宗营建陵墓，受武则天召见，因欣赏其谈吐言论，官拜麟台正字。几年后，武则天欲倾天下之兵，征讨西羌，他又上书谏止，大受朝野赏识。其实，他能留名青史，不在忠铮直谏，而在那抬手风雷，落笔华章的诗歌天才，即便让他侪身我国星河灿烂的历代诗人中，其才其艺，也算最耀眼的一位。而这一切又与他36岁那年随武攸宜东征契丹，路过幽州台，吟出的那首千古绝唱有关。时间是公元679年，地点在今天的河北蓟县，诗的名称叫做《登幽州台歌》。
几回欲去蓟县吊访诗人，终未成行。好在射洪距成都不远，那就去该县的金华山看看吧，听说那里还有诗人青年时候的读书台呢！
陈子昂在当地可谓家喻户晓，我们下车的地方虽离金华山尚有3公里，但问及读书台却无人不知。一位身穿校服的少年还不顾雨湿路滑，一直把我们带到有着三楹崇檐高阁的月洞门前。那“陈子昂读书台”的石碑以及墙内那朱栏画栋，碧瓦飞甍的楼宇，咋一见，不由让我脚步轻轻。
进门发现，这不过是座名叫“玉京观”的庙宇，真正的读书台还在庙后很远的山顶。是座青瓦红墙、窗明几净的院落，谈不上宏伟，却有说不出的古意翩然。由一座别致的院门拾级而上，庭前林木依依，台下涪江如带。临窗支颐，波光染翠之功，烟岚设色之妙，俱着意赏心。若或凭轩远眺，则白云苍狗，花态柳情，入目之景，皆具画意。绝对是读书的好地方！
而陈子昂也确实把书读出来了，但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却只活了42岁便英年早逝，这又为何呢？
传统的说法是，他于武则天圣历元年（698）在朝中任右拾遗时，上表“以父老乞罢职归侍。”武则天下诏允许他带职返乡，仍领右拾遗薪俸。他于当年秋天回到家乡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第二年七月，父亲病故，十月，陈子昂葬父于射洪武东山南的石佛谷，并结草庵在坟旁“庐墓”。守丧期间，因悲伤过度，健康受到严重损伤。而就在此时，县令段简“闻其家有财”，便“罗织罪名”加害于他。
“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陈子昂，那见过这等场面，只好送上二十万缗钱，以求“蚀财免灾”。但段县长却嫌太少，多次派吏佐用车将病体厌厌的陈子昂拉到县衙刑杖逼款，进而定罪下狱。陈子昂自度其命难保，忧愤至极含冤死在狱中。这是《新唐书》和《旧唐书》所载的官样说法。可陈子昂既是带职归侍，又经武则天同意，段简这位七品芝麻官，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加害于他呀！看来，他的死是另有隐情的。
果然，与陈子昂差不多同时的诗人的沈亚之，在其《上九江郑使君书》中，就将陈子昂之死与当时的权臣武三思挂起钩来，说：“陈（子昂）死于枉，皆由武三思嫉怒于一时之情，致力谗害。”分析起来，原因有二，一是为了霸占陈子昂的娇姬美妾；二是陈子昂在言论上曾独犯过武三思。这才“阴令桑梓之宰段简加害”。明代文学家胡震亨也同意这种说法，在《唐音癸签》中说：“尝怪陈射洪以拾遗归里，何至为县令所杀。后读沈亚之《上郑使君书》，始悟有大力人在后主使，故至此。”这里所谓的“大力人”，自然就是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了！
难怪明知武三思和段简上下串通，谋害自已，陈子昂也“万言莫辩”，只能在狱中仰天浩叹：“天命不佑，吾其死矣！”
据说，陈子昂在临死前，有绝命诗两首，并举目遥望金华山，长叹道：“好山色！”就这文绉绉的一句慨叹，便托起了一个中国诗人的生命造型。是啊，金山苍翠，涪江空蒙，这无疑是诗的景界。虽然生命将尽，就凭那首《登幽州台歌》和自己清廉、忠直的人格操守，身后的名节也是不成问题的！作为一介文士，最后能在如此山光水色中找到归宿，也就死而无憾了！于是他整一整衣袂，坦然凝目，仿佛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步入了如诗如梦的巴蜀山水，融入了中国文化的总体的文韵中……
我没去过幽州台，眼下的读书台不仅让我“高山仰止”，有一种朝圣的感觉，更多的却是让我涌出一种“自古圣贤多寂寞”的旷味。以此揣度：“十八岁之前尚不知书”，到十八岁“才慨然立志”的陈子昂，在21岁赴京之前，于故乡的读书台上，或许早就有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万般怅惆，却一直隐而未发。直到他第二次从军边塞，摊上一个昏庸嫉贤的主帅武攸宜，在兵败亡走幽州，途经蓟北楼时，他登高远眺，感物思情，从燕昭王在此金台求将，联想到自己报国无门，多年来的胸臆积愫倾泻而出，终于抒发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千古浩叹！
其实，以前写幽州台的也大有人在。如：早他70年的隋炀帝，征辽过幽州台时，就曾“赋诗三首”，但知道的现还有几人呢？并不是说他技不如人，而是他要么刻意要写诗；要么他身为北方人，贴得太近，缺少必要的疏离感。而陈子昂就不同了，他来自四川，更不是有意要写幽州台，他只不过因失意产生了身世之感，但就是这怅然万端的登台一望，从前人见惯不惊的蓟北风物中还真被他望出了点明堂。幽州台的前世今生立刻喷薄而出，沉寂的诗情又在心中一触而发，由不得他不写了，而这一写就成了千古绝唱！
好诗不在话多，寥寥数语己堪妙绝！这是一个博大的心灵在与苍茫旷远的历史之间的对话，也是诗人俯仰天地古今的一种内在的冲动和感悟！在它的面前，无论是“铜板铁琶”的豪放还是“晓风残月”的婉约，早成了雕饰过头的小摆设！面对《登幽州台歌》这座超凡绝尘，雄视千古的丰碑，连一代人君，最善舞文弄墨，一生写过四万二千多首诗的乾隆皇帝，也不敢班门弄斧。驾幸幽州时，只匆匆题下一块“古意苍茫”的匾额，便灰溜溜“赧然回銮……”了！
可惜，那匾额己被“文化革命”当做“四旧”毁掉。若在，从乾隆故作沉稳的笔划中，人们不难察觉这位最擅写诗的“万岁”，在高标峻拔的诗人面前，那种难以掩饰的“才不如人”的自悲！
真正的诗人总会招来一批半吊子诗人的嫉恨，他们甚至不惜发动一场“文化革命”或以“破四旧”为名，毁去各种匾额碑碣和中国的传统文化，但完好于人们心中的陈子昂却是毁不掉的！何况在四川射洪的金华山麓还有一座巍然的读书台呢！
友情提示：成都至射洪县金华镇有直达车，票价45元，在梁家巷买票乘车，每日4班。读书台距金华汽车站不到一公里，很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