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戏，情如梦。那些氍毹尘梦，每每翻看，让人唏嘘不已。孟小冬，一代冬皇，色艺双绝。而她，属于舞台的时光，却是那样短暂！走过坎坷岁月，模糊了太多的情节，她经历过的沧桑，爱情，痛苦，甚至挣扎，都让人为之扼腕叹息。
——题记
【一】
我，孟小冬，出生于民国时期的梨园世家，在父辈的熏陶影响下，我五岁练功学戏，七岁登台。因为嗓音高亢，所以我的戏路便以文武老生戏为主。
从小，我就对千转百折的腔调迷恋不已。那种痴狂，仿佛是与生俱来。当大红幔布缓缓拉开，我穿上一身男装行头，跟着铿然的锣鼓声，在舞台上凛然而唱时，我便按不住心头的欢喜，深知自己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子。
学艺是一条艰辛而漫长的路。每天天未亮，我便起床吊嗓练唱，一板一眼地苦练基本功，一丝不苟。无论是散板的把握，抑或是摇曳多姿的尾音掌控，还是字正气匀、饱满有力的大腔，以及曲折迂回的小腔，我都力求唱准、唱响、唱足，一气呵成。
我的嗓音苍劲醇厚，虽是花季少女，但我的唱腔干净利落，不带雌音而且扮相俊朗帅气，丝毫不带脂粉气。再加上我的勤奋和苦学钻研，一招一式，务求完美。因此，我十二岁时便在无锡挂牌公演，十四岁就与当时许多著名的京剧演员同台演出。当时的我，初露锋芒，在上海声名鹊起，势头一时无两。
而豆蔻年华的我，深知艺术是一条学无止境的路。为了开拓新的天地，寻求更高的造诣，我毅然离开上海，到我早就憧憬了无数次的北京城深造。可是，我命运的转折，亦是从这时开始。
【二】
正值双十年华的我，冰雪聪明，长得聪慧秀丽，楚楚动人，再加上我举止优雅，气质迷人，唱念技巧和台风演技，样样出彩绝佳，所以，到了京城以后，我便理所当然地成为风靡剧坛的红角，当了最红的生角。
当时最红的旦角，是伶界大王梅兰芳。台下的他，演艺事业如日中天；台下的我，光彩夺目，在坤生中首屈一指。那时的堂会，我们旗鼓相当，常常可见我和他同台合作的身影。
身为男性的他，描粉面涂胭脂，点绛唇贴花片，梳云髻插金钗，着锦绣罗裳，轻扬水袖，在婉转动人的咿呀声里自帘幕后盈盈而出，眼角眉梢，尽是万种风情，一副倾城一笑迷倒众生的模样。而我，虽为女性，可走在红毯氍毹上，却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吊俊秀眉眼，涂印堂抹红彩，那绝世的扮相，于弦索声乐响起时，在眉目间转盼流递。
堂会上，我们颠倒阴阳，乾旦坤生，在合演的《四郎探母》《游龙戏凤》里颠鸾倒凤。特别是《游龙戏凤》里，我饰演风流倜傥、微服出游的正德皇帝，在李龙客栈调戏由梅兰芳饰演的娇俏可人的李凤姐。出唱同演，台上的我们打情骂俏，摆纤腰耍身段，一轻颦、一浅笑，眼波流连间，占尽缱绻，多情婉转。
台下的喝彩声，如雷鸣声响，一波比一波高，叫好声不绝于耳。此刻的我，正值芳龄，情窦初开，说不清，对梅兰芳是出于爱情还是仰慕，在观众的起哄下，他仿佛顺水推舟，我则是芳心千回百转，早已分不清，那是戏里，还是戏外。
戏，仿佛还没有结束。我和他不断合作，台上对影成双，台下互相爱慕，惺惺相惜。不久，在当时有头有脸的好事者促成之下，我和他两双执手，订下白首之约。戏文里的地老天荒，变作了现实生活中的深情伉俪，我满心悸动，掩饰不住内心的似水柔情，浅笑嫣然，一半儿欢喜，一半儿陶醉，憧憬着以后的温馨绮梦。
【三】
虽然当时的他，已有两房夫人，我嫁与他，虽是明媒正娶，亦只能另觅住所，不能入住梅家。但因着这一段甜蜜的爱情，我却丝毫不计较。甚至为了他，我甘愿远离我深深喜爱的舞台，远离所有的光环，和他在温馨的小家里厮守，陪他作画，描画梅兰竹菊。这爱着的日子呵，你侬我侬，情深意重，我亦欢喜安心，甘愿为他，低眉垂首，过着静好安然的平淡生活。
可是世事无常，有些感情，注定不能终老。美好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因为我当红之时，曾经是许多人心中的偶像，而我婚后不再登台，惹得对我心仪已久的一位男学生寻上我和梅兰芳的爱巢，声称梅兰芳夺其未婚妻，疯狂纠缠之际，他惊慌失措，枪杀了梅兰芳的好友。于是，流言蜚语满天飞，矛头指向了梅兰芳，谣传说梅兰芳已有妻妾，却还横刀夺爱，致使血案发生。
有时，舆论的杀伤力相当强大，让人无法招架。梅兰芳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逐渐疏淡我。那段时日，我明显的感觉到他对我的疏离，爱情也大不如前了。我失落至极，满心悲凉。原来我在他心里，终及不上所谓的名誉地位呵。
当他的母亲去世，我披麻戴孝，前往梅府吊孝，不但不得进梅家门，更当众受辱，我悲痛难忍，五内如焚，只觉身心疲累，仿佛天地都在瞬间变了颜色。而梅兰芳对我的疏远也越来越明显。为了这份爱，我甘愿放下一切，而美丽的梦，却一点一点地破碎了。此时的我和他，近在咫尺，心却隔了天涯。我的泪，无声地滑落。
说到底，我亦是心高气傲的女子。既然爱已不再，倒不如选择有尊严地离开。临行之际，我强忍泪水，对梅兰芳发了狠话：“以后我要么不唱戏，要唱一定比你唱的好。要么不嫁人，要嫁一定比你强。”
这一段情殇，把我伤得千疮百孔，痛不欲生。回家以后，回眸曾经，台上台下的恩爱历历在目，不过短短的光阴，已经演尽了人世间的悲喜，怎不叫我肝肠寸断？一滴、两滴，清泪落下，我悲痛地绞断一头如瀑青丝，一度居于佛堂吃斋念佛。从此后，我立誓此生再不与梅兰芳相见。只要他在场，我便避而不出，而合演的机会，更是不会再有。
一曲终了，戏已散场，情意早就飞得无影无踪。缘已尽，过往情伤，也就成为了旁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四】
此后，红极一时的我，退隐江湖，过着孤影伴清灯的日子。
直到1936年，我应大亨杜月笙的邀请，为上海黄金大戏院揭幕剪彩，才在此演出二十多天。因为杜月笙的四夫人姚玉兰是我的密友，所以演出期间，我被接到姚玉兰的公寓暂住，从而我与杜月笙也开始熟络起来。
随着与杜月笙的接触渐多，我才知道，杜月笙自1925年见过我一面后，便对我迷恋不已。后来，因为我嫁作梅家妇，他才忍痛断了念想，可是十多年来，他对我痴心不改，念念不忘。
刹那间，得知杜月笙对我的情深意重，竟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我的人生，仿若一叶浮萍，风雨飘摇，却未曾想到，眼前呼风唤雨的人物，竟为我相思十多年，那份幽情，绵长悠远，让我感动莫名。
此后，杜月笙对我嘘寒问暖，体恤呵护，即使是最微小的细节，亦是事事俱到。他用情之深，爱我之痴，常常让我不由自主地动容，再加上姚玉兰的撮合，我这颗孤苦无依的心，渐渐向着他靠拢。
彼时，因为我对余派艺术心仪已久，想拜余派的余叔岩为师。而杜月笙得知以后，不惜花重金劝说余叔岩收我为徒。当时，余叔岩对我也极为欣赏，在杜月笙的周旋下，我成了余叔岩的关门弟子。无论严寒，还是酷暑，我风雨不改，勤奋用功，加上师尊的倾囊相授，我的艺术修为，有了质的飞跃，更被誉为“冬皇”。
但是，即使我把须生演到了极致，除却在家里，我已不再轻易出来唱了。可是在月笙的六十岁寿宴上，举办堂会，我却倾情为他演了《搜孤救孤》，以作庆祝。
彼时，万人空巷，我在胡琴、弦索、锣鼓声中从容而出，声惊四座，高耸入云，博得了满堂喝彩声。就连四大须生之一的谭富英先生看完戏后也连声称绝，他说：“小冬把《搜孤救孤》这出戏唱绝了，反正这出戏我是收了。”收了，就是不再唱。即使是马连良先生，虽没说什么，但是看完我的戏以后，他再也没唱过《搜孤救孤》。
【五】
此后岁月，杜月笙一直在我的身边，照顾我，扶持我，给我最踏实最细致的爱，让我倍感温暖。我知道，他给我的痴爱，才是我这一生最终的情缘。
和他在一起，我们倾心相对，痴情无尽，如胶似膝。他说，是我让他品尝到爱情的滋味。他说，我有男子气质，却色艺双绝，高傲若梅，叫他迷恋不已。而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是满心的妥帖，满眼的欢喜，低眉乖巧，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清冷孤寒。原来爱情，亦能把过往的沧海桑田、以及所有的伤痛烫平。
可是即便爱情甜蜜如斯，而身为女子的我，到底在乎名分。那一天，月笙为家人移居办护照时，我轻叹：“我这跟了去，是算使唤丫头，还是算女朋友？”他终是情深意重的男子，似乎是我的幽幽轻叹，惊醒了梦中人。月笙力排众议，为我举办了隆重的婚礼。
那一年，心高气傲的我，扬眉吐气般嫁了出去，当年对梅兰芳说过的狠话，两样都落了实。那一年，我四十有三，倾城容颜不再，已有了昨日黄花的味儿，可是他依然宠我爱我。那一年，他已是风烛残年，重病在身，可是我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无微不至地照料他。
爱情，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沁入我和他的骨髓。月笙，他是我此生中，唯一给过我真心和纯粹爱情的男子，即使他大势已去、江河日下，即使他垂死病榻，我亦愿意，痴心相守，尽心伺候。我只想，用尽我所有的柔情，回报他的情深意重。
月笙去世以后，我仿佛历尽沧桑，感觉到惘然和空洞。于是，洗尽铅华，闭门静养。知音已不在，为了感念他的恩情，我决意，此后收声绝唱。昔日种种，已是过眼云烟，广陵绝响。而我，在没有他的岁月里，安静度日，选择以孤寂相陪，独自走完余生。
氍毹尘梦，人生如戏。走过坎坷岁月，模糊了太多的情节，我不愿再记，再想……唯有他，这个对我始终情深意重的男子，用他的痴爱，沁暖了我后来的光阴，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低眉，相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