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终了无电。离了电光声色的世界，独蜷在一处安静的角落。手捧胡兰成的一本《今生今世》，在那水色柔婉、烟花迷离的儿女情长里流转。天气热，并没有电扇或空调可取。只能掩了重帘，蔽了日光，在暗黄的光影里缱绻，徘徊。胡兰成是个“永结无情契”的荡子，但对相遇的每个女子，情意却是真的，单从他为她们写的文字——“凤兮凤兮”“民国女子”“竹叶水色”“十八相送”“良时燕婉”，便可见一份温婉和怜惜。一份文字就是一份情书。说到情书，忽又令我想到了什么。于是，起身，走向阁楼。拂去经年的尘埃，一份份微黄的记忆呈现在了眼前。为了这份保存，丈夫曾颇有微词，但无奈我是个恋旧的女子，对生命中掠过的光影，只要有可能，我都会细细收藏，并不会因曾经的爱与恨而将它们付之一炬，所以丈夫也就无法了。此刻，在这个上苍赐予的无比安静的时间里，我细细地将这些旧年的信札铺展，同时，也将一份微悲微喜的心情毫无设防地绽放。
首先展开的是一叠有着清绝刚正字体的书信。字里行间言说的是一份牵挂，一份担忧还有一份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孤傲，一种决断。少年心事，即使是在决断中也暗藏着一种撩拨，似乎很需要在他人的忧伤中来确认自己的一种优秀。其实，那时我对他，已不再那么欢喜，只剩得一些淡淡的情愫在流转。他，却不知从谁人口中得知了我曾经的心意，便在毕业后有了这么些信。信洋洋洒洒的，言说的无非是一份泰然放弃和一份无意辜负，让人默然，也感觉一种过于的自信。不禁想起当年心事。师范初入，十五六岁。一切新鲜而迷人。他高大，写得一手好字和一手好文章，又是班长，有众人皆宠的光芒，自然很轻易地就撞入了我那颗极卑怯又极矜持的心。曾无数次目光为之栖止，也曾无数次将他幻化为日记本中的意象，但始终没敢言明，直至与班上另一位男生相恋后，这份情愫才渐渐淡去。去年五一，我端的想去故地看望同学，其中一份心思就是为了他。当隔了二十年的光阴蓦地相见时，他那已经发福的身体伴随着他那依然庸常的生活状态，让我忽地感觉一种破碎，一切就此风轻云淡。如山上林木，木上夕阴，逐渐有了远意。当此刻再次面对这些孤傲的信札时，油然而生的，就只有一种莫名的憾意了。
再次细细地翻动。有一份信，有五六张纸，笔迹婉转而羞涩，是那个一直唤我为“姐”的男孩写的一封长信。他在信中喃喃诉说着当年我们一起看书、一起买书、一起争辩的情形。男孩子细长的眉眼和羞涩的笑容就这样当真地浮现在了眼前。只听得他说，我始终记得，你写东西之前，总喜欢做各种各样的借鉴，并不能很好地一气呵成；还记得，你买书时，单只喜欢那种幼圆的字体，由此我陪你跑了好多的书店，天热时以致汗湿衣襟，而你却并不是很领情；他还说，你总说我是个长不大的男生，但我看你，虽然比我长几天也一样地脱不了稚气。他始终称我为姐。我不喜。仿佛要人照顾着他似的。而我又是一个不喜照顾人的人。只喜被人照顾。所以，对他的这份细致情意，我一直都没放在心上，竟连信也没回。直至前不久，他打电话来说，他出书了，想连书带人一起来看我，我才豁地明白，他其实，一直都在长大中。
写得最多最炽烈的要算初恋的信札。在毕业之后两三年的光阴里，几乎是一周一封甚至两封地来。有时长达五六张纸，有时寥寥数行；有时是长篇咏叹，有时则是几篇琐碎的日记的拼组或者一幅钢笔素描；有时字迹隽秀美观，有的字迹狂草如飞。感叹号居多，有时一句话后还连用上几个。反反复复诉说的是思念，是焦灼，是一个少年对未来无法把握的忧伤，有时也是一种充满豪情的自信。那些时日，云白天气，溪水声喧，日色风影皆言语。只听得这个少年说，你一定要等我啊，我是有好多话要对你说的，真的，你一定要等我啊。称呼随云白的日子渐起了变化，从“小平同学”到“小平”到“平”到一个羞涩的“dear”，直到后来的没了称呼……抬起头来，窗外依然飒飒树响，又听得那个少年的誓言一苇远远渡来：纵然我的选择是错误的，我也要义无反顾一走到底！誓言依然铿锵，但少年却早已在水一方。时光风尘了很多东西，却始终风尘不了一颗水色清亮的心。我知是我的不坚持让一份挚情丢在了风中，也让一份誓言永无了归航之日。但我庆幸，当初这段岁月的互激互励，也点亮了各自的人生。他在一份发奋下，终于如愿以偿地入了京城的一个大公司，我也在一份发奋下，将小家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彼此间或有短信问候，但已如溪水淙淙过，只留了一些温润在心头。
中间夹杂着毕业上班后一个本地初中同学写的情书。也密集。也浓烈。但始终没有感觉，所以不言。
最后是老公的情书。大多写于新婚燕尔后的一两年时间里。那时的他，经常出差或求学在外。一去就是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所以，就频传青鸟，常为探望。书信写得热烈缠绵，从“亲爱的平”到“傻小平”到“亲亲平儿”以至“亲亲爱爱的平”，热烈得就像他那张经常含笑带情的脸。字迹是飘逸舒展的，弯弯钩钩间夹杂着相恋的喜悦，也夹杂着相思的苦涩。信里汇报着他日常的行踪和学习工作的成果，让他的妻子不要担忧，要多为她的丈夫自豪。即使遇上困难了也在宽慰着他的妻子：吉人自有天相！多的是叮嘱：天冷了要注意添衣，工作学习不要太疲劳，要多注意休息，走在路上要小心车，要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等我回来……主体不变的唠唠叨叨，就如《诗经》里的重章叠句，变的也只是那么几个小小的字眼。结尾更是缠绵：吻你，想你，恋你，亲亲你的小手，亲亲你的心……现在读起，老公初做新郎时的那份喜悦和自得还如在眼前。他那时应是有金屋藏娇的满足和庆幸感了，所以在信中总是充满了不尽的爱意。如今，岁月滑过，当初的新郎新娘都早已历尽了人世的风尘，不再新鲜和明媚了。只是他，依然护着她，宠着她，让她在他那温厚的掌心里无知无畏地老去。当年那些热烈缠绵的信札，早已藏于了日子的根底，化为了，一顿顿浅光深影里的粗茶淡饭。
眼前的这些情书已经发黄，边角也开始风化脱落，但里面的横撇竖捺却依然鲜活，在面前扑落落地闪动，带着那刻书写时心情和气息。读着读着，便会觉得心神血脉开通，与那时岁月逐渐潜应暗合，一切仿佛重新来过，哭过，笑过。这种体贴的感觉，是在阅读伊妹儿、手机短信、QQ日志等一些电子媒体时很难拥有的。所以，我庆幸。将这些经年的情书垒起，厚厚的竟有一本大辞典那么高。这种高度，今生无法逾越。只能随了它，一路地发黄老去，也一路地青葱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