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每日收起自己摆在路边的茶炉后，就得到了一肚子的的鬼狐故事。子夜莹莹，灯昏欲蕊，他的梦更加斑斓，他的眼睛更加深邃。一支妙笔谈狐说鬼，在纸墨间绽放出璀璨的花朵。
花妖狐魅，风流佻达，蕴藉温柔，大胆追求爱情，比凡世中的女性更美丽多情更具魅力，她们绰约多姿充满灵异之气，拥有无边的法力，却视纨绔子弟如尘埃，对落魄书生情有独钟。或是赏识贫书生才华文思倾慕相恋，或是理解落魄者的难言苦衷而投怀送抱，或是敬仰穷文人的而自荐枕席，夜叩书斋，越墙而来，搴帷自入，来去飘然，就如是为爱而生的精灵。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几千年来，女性被压在封建社会的最底层，被框死在“三从四德”之中，只能把自己的感情寄托于春花秋月，或是弹奏一曲以求琴瑟；或是把诗题在绢帕上留赠有缘人。而这些花妖狐魅女子，以各种形式反抗封建的礼教压迫，主动追求婚恋幸福。其主动、大胆与热情，在封建礼教森严的社会中，是鲜见的。云萝公主无父母之命，自择婚姻。红玉钟情于冯相如，“逾强相从”；惠芳爱“朴讷诚笃”的马二混，自我介绍，频频登门请求结婚，几经波折，喜结连理；莲喷鼻、秋容、小谢都是“夜扣书斋”进入卧房的求爱者；色艺无双的瑞云，在鸨母逼迫破身接客时提出“价由母定，客则奴自择之”的条件，后来遇到贺生则大胆地对贺生说；“能图一宵之聚否”。她对贺生所说的话其实就包含了对真爱的渴望与追求。狐妓鸦头在妓院看到了“局促不安”的书生王文，便大胆爱上了他，“望见忘，秋波频顾，眉目含情”，到后来竟然和王文私奔。这些为爱而生的精灵，让封建社会的种种禁锢在她们的爱情面前黯然失色。
而且，这些美丽多情的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使人忘为异类。
狐女颠覆了传统“狐狸精”的形象。没有狐的臊臭，也不再是面目狰狞、吃人喝血的可怕妖怪，更是美丽、善良、智慧的化身。有仍旧没有丢掉三从四德的道德标准，为心爱者孝心而自愿让贤，又为心爱者劫后兴家的红玉。有不屈于母姐淫威，守身如玉、择善而从的鸦头；有代母报恩、屈身嫁痴儿的小翠；有千方百计成全女友，虽破色戒，却并不怨恨的封三娘。封三娘这个美丽少女，并不是传统爱情故事的女主角，而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使有情人终成眷属，给人强烈而难忘的印象。《阿绣》中的狐女为赢得刘子固的爱情，幻化为刘子固所爱的阿绣，在美与爱的竞争中，却为刘子固对阿绣的痴情感动，意识到阿绣之真美，便转而替刘子固找到真阿绣。狐女阿绣以德报怨，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跟他所爱的人在一起，足见其对真善美，对独立人格的不懈追求。
仿佛看到婴宁容华绝代，在这一群美妙如斯的狐女形象中笑颜倾墨。笑得摇曳多姿，笑得美不胜收！全文四千字，含笑、隐笑、嗤笑、可笑、复笑、纵笑、狂笑、微笑、憨笑、浓笑、忍笑、大笑、辄笑、不笑……涉及到“笑”竟然达到四十处之多。“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这样一个天真娇憨的狐女子，让蒲公厚爱，怜爱地称她“我婴宁”，“笑矣乎我婴宁”，让每一位走进聊斋的人念念不忘。婴宁生活在谷底野花乱树丛中，房门前皆丝柳，墙内多桃杏，花间有修竹，野鸟鸣唱其中，从没受过封建三纲五常的灌输，个性像鲜花一样的夺目，湖水一样的透澈，山鸟一样的轻灵。婴宁爱笑，笑得最无邪、最恣肆、最优美。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女子讲究言莫高声，笑不露齿，而婴宁不仅微笑，含笑，还狂笑，大笑，乃至笑到不可俯仰。她几乎把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乃至不会笑的一切条条框框打破了。她自由自在地笑，笑得这样肆无忌惮，婴宁是蒲松龄小说中写得最生动的人物之一，“笑”正是体现她的魅力个性的关键词。婴宁是真善美的化身，她笑傲封建伦理纲常，来睥睨众生，她用“笑”赢得心上人的倾慕，用“笑”化解生活中的忧愁，用“笑”追求幸福生活。这个婴宁，一笑扬个性，一笑生百媚，成为聊斋中最经典的狐女形象。
鬼女，也与过去志怪小说有很大的不同。除少数是吃人心脏摄人精魄的害人之鬼外，大都是美丽善良，敢爱敢恨的鬼女。如吊死鬼梅女，如多次被搬上银幕的《聂小倩》，聂小倩不乐为妖鬼服浅役的“白昼端相，娇艳尤绝”，与书生宁采臣演绎出人鬼情未了经典爱情故事。连锁十七岁夭折，深夜荒郊苦吟“玄夜凄风却到吹，流萤惹草复沾帏”，连续二十年久续不出而哀楚万分。当书生扬于畏以“幽情苦续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为其续接后，才使连锁欢喜不已，出面致谢，两人相爱，连锁复活，并最终促成了两人的爱情。连城出生在官宦之家，是个美丽的才女，知书达理，擅长刺绣，她一开始的“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的举动就已经超越了封建的纲常，贫士乔生读懂了连城对爱情的渴望，跟连城产生共鸣。但史孝廉嫌贫爱富，硬是把连城许配给了盐商之子王化成。连城因此病倒，为了信守忠诚，当盐商逼婚时以死抗争，乔生前往吊唁，一痛而绝，经过生死相从，连城和乔生在阴司完成了自主婚姻。《宦娘》中的鬼女，虽年十七八，却美如天仙，不仅聪明好学，还喜好音律。死后百年，听到弹琴高手温如春的弹奏，倾心向往，温如春曾见其面，爱慕求婚，她却恨自己已是鬼魄而避之。温如春后与官宦葛公之女良工相恋，因遭葛公反对而受阻。宦娘以鬼魂的神异技能和便利暗中促成他与良工结为伉俪，最后在音乐欣赏的满足和爱情缺憾交织的心情中悄然隐去。
仙女也大胆追求爱情，向往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真情真爱的生活。锦瑟垂怜“术死郎”而与之永好；天上仙女蕙芳嫁给青州城的马二混，云萝公主守信下嫁，相夫教子；翩翩无私地救助因被坏人引向邪路，沦落为浪荡子弟的罗生。为罗生濯以清流，消除罗生的疮疡脓秽；翩翩在“举家讌集”的宴会上，“扣钗而歌曰：‘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首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她能以树叶制作锦衣，警以“袍袴无温”，约束罗生的邪心妄念，使他摆脱了从世俗中带来的创伤与恶习，获得了真正的爱情和幸福。
草木虫鱼所化的妖女，也都主动追求自己的情爱福祉。阿英娇婉善言，娇语嘤嘤，原来是甘珏的父亲养过的一只鹦鹉，父亲喂鸟时开玩笑说养这只鸟将来就是给他做媳妇的，鹦鹉认为那就是婚约，来给甘珏做媳妇。香玉是牡丹仙子、绛雪是耐冬仙子。与胶州黄生交往，香玉热烈痴情，就生幽会共眠，感情篤深。而降雪性殊落落，与生结为良友，算作红颜知己。后黄生妻病故，黄生即长住劳山，以香玉为妻，绛雪为友。菊精黄英嫁给了马子才，她不仅善谈大方，有高贵的气质，又善于治家理财。荷花三娘子，隐于叶底，荏弱秀美，为报答前世造下的缘分嫁给浙江湖州的宗湘若，两人情深意笃，和谐无间。且生一子。后缘尽人去衣留，抱衣一呼，“则宛然女郎，欢容笑黛，一如生平”。
白秋练是鱼精，爱诗成癖、钟情成痴，不羡慕龙宫嫔妃的厚奉，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不愿作王妃而宁愿嫁得瞿塘贾，她在爱情的生活道路上屡遭坎坷挫折，因她知书多才，所以一见到“执卷吟诗”的慕生，立即视为知音，但三次求婚，均遭到慕父回绝。对此，白秋练并没有失去追求婚姻幸福的信心。在与慕父的屡次较量中，逐渐认识到“凡商贾志在利耳”的道理，然后凭着自己超人的本领，使其“得厚息”，终于以金钱打动了这个封建老顽固的心，得以与慕生有情人终成眷属；《绿衣女》篇中的绿衣女，待到入夜，即来与书生相会，天明就飘然离去。绿衣长裙，婉妙无比，腰细殆不盈掬，款款多情，“谈吐间妙解音律”，度曲声细如蝇，却又婉转动人心弦。歌罢，还开门窥看，祈怕有人偷听。而后在离去时落入蛛网，幸被书生救出，以绿蜂之身，出入墨间，在桌上走作“谢”字。原来是乌臼鸟吃掉了它的伴侣雄蜂，它到人间找书生做恋人。
相对于传统女性形象，一些聪慧善良，铁骨铮铮的另类女子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内涵，她们个性鲜明，血肉丰满，读来让人魂牵梦萦。著名聊斋人物张鸿渐，两次逃亡脱难，全赖身边有位美而慧的狐女施舜华。舜华在张鸿渐落难时，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在张鸿渐思念妻子时，大度地送他回家；在张鸿渐落入恶官之手、面临死亡时救出他。这个年青貌美的狐女，襟怀坦荡、磊落多情，屡次解救张鸿渐于危困之中，不求任何回报，在张鸿渐一家团圆之际，便飘然离去。《葛巾》中的牡丹仙葛巾，异香竟体，玉肌乍露，善解人意，甘为人妻，然而还是得不到丈夫的信任，受到猜疑，于是慧剑斩断情丝，悄然隐身而退。
侠女秀曼都雅，世罕其匹，对世事有着明确的见解和深邃的洞察，是特立独行、足愧须眉一个传奇女子。不重自己与顾生的嫁娶形式，只重视婚姻的本色，她胸有丘壑，贫困压不倒，情欲缚不住。最终杀掉仇人，从容而去。马瑞芳女士有一段评说侠女婚姻观的话特别值得借鉴：“在侠女身上表现的婚姻观，在那个讲贞节、讲究婚姻是‘终身大事’的社会中，再出格不过了。侠女不肯接受顾生的求婚，却跟顾生幽会，替他生儿子，而且对顾生说‘提汲焉，枕席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侠女说自己给顾生料理家务，同床共枕并生育后代，已经是实际的夫妇，何必再要求表面夫妇形式？像这样只要求婚姻实质，不讲表面礼法和名份，不能不算是极其解放的思想。在其他古代小说里几乎找不到。”别说古代小说找不到，就是今天的女子，都鲜有这样解放的思想、极致的独立。蒲松龄匠心独具，加上这一段侠女另类婚姻的描写，使得侠女独特的个性和不同一般的见识被体现的淋漓尽致，更使其成为最有思想最具传奇色彩的的聊斋女性形象。
这其中，一部分女性深知经济独立是人格独立爱情独立的根基，从而成为社会形态中的新型女性形象。如筹划家业的细柳、白秋练；具有丰盛嫁妆的云萝公主、惠芳。《鸦头》中的鸦头，虽为娼妓，但她挣脱苦海，思嫁王文，用自己的经济头脑和手工，成就自己一段美满婚姻。从事小手工生产的黄英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丈夫，认为劳动致富既能使自己过得好一点儿，又为陶渊明争口气。小二开琉璃厂，懂管理会经营，会赚钱也会享受，她们都在经济上独立，展示了女性经济地位的提高和趋于平等的爱情生活。
也有些女性形象不可避免地带有那个时代的缺点。承认一夫多妻制的合理性，承认妇女的忍辱顺从的合理性。如《封三娘》中，辛十一娘为了让封三娘与之一起共“效皇、英”，“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邵女》篇中，邵女对嫡妻的蹂躏毫无怨言，甘心忍受。《青梅》中，青梅为了报答阿喜昔日的帮助，强令阿喜嫁于自己的丈夫，自己“终执婢妾礼，罔敢懈。”《陈云栖》中，陈云栖主动要求并促成自己昔日的好友盛云眠与丈夫真毓生行夫妇礼，并且让其“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以为常。”才女颜氏是名士之女，结婚后，颜氏发现丈夫绣花枕头一包草，像严师一样督促丈夫念书，没想到丈夫愚钝之极。有一次参加考试失败，回到家嗷嗷哭，颜氏说他：“你简直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辜负了这顶帽子，如果我女扮男装，考个大官儿，就像捡根草棒那样容易。”回到老家跟丈夫一起参加考试，一路绿灯，第一年顺天府第四名举人，第二年中进士，派做桐城令，政绩杰出，升御史，富比王侯。颜氏女扮男装，把封建重压下妇女被压制的才能充分地表现出来，文才武略不输男子。但到了爱情生活里，这位才能出众的女子输给了不能生子嗣，不得不用自己赚的钱给丈夫纳妾。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爱情永远不会平等，这，就是蒲松龄笔下的历史真实。
还有一类女性，她们追求一夫一妻的婚姻生活，不允许存在第三者，也不允许自己成为第三者，努力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王桂庵》中的芸娘更是性格如火，崇尚两人婚姻，争取自己的人格尊严，当丈夫戏言家中有妻时，她便二话不说径自跳入江中，使人十分敬佩。《房文淑》中的房文淑因不愿为人之妾，纵然在为邓生生了儿子后仍毅然绝然离他而去，她说：“我不能胁肩谄笑，仰大妇眉睫，为人作乳姐，呱呱者难堪也！”读来，令人感叹。
这些花妖狐魅之所以魅力夺人，就是因为她们不仅体现女性对情爱真善美的追求，而且还是我们观照社会和人心的一面镜子。作者在其浪漫的理想构想中，让这些美丽多情的女性形象折射出独特个性和理想的追求，使得封建礼教在她们身上黯然失色。天花藏主人亦言：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落魄的书生既是作者隐含的替身，又是一代落魄文人借脂粉以抒翰墨，托声歌以发性灵的折射。花妖狐魅又何尝不是佳人的“置换变形”？作者在她们身上倾注了自己和一些文人的理想，她们是想象中的红颜知已，更是在文字里幻想出的爱情女神、幸运女神与守护女神。
萧斋瑟瑟，案冷疑冰，美丽多情的精灵，夜叩蒲公书斋，飘然而来。婴宁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小翠嫣然展笑，真仙品也，葛巾宫装艳绝、吹气如兰，聂小倩肌肤流霞、绰约可爱……有的助他金榜题名，有的给他传宗接代，有的红袖添香，一往情深。科场蹭蹬，一生苦楚的先生，在花面逢迎，世面如鬼中得到温情的抚慰，如酒饮微醺，泼墨成涛，挥毫落锦，飘飘然漫步情爱云端。
有“女”若此，堪慰先生，更是聊斋笔墨的光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