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小学教师，从教十二年，遇到过不少聪慧乖巧的学生。他们有着相似的漂亮干净的外表，安详文雅的举止，清晰流利的言谈，认真专注的态度以及优秀出众的成绩。也许因了这种种相似，随着岁月的冲刷，在我的心里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他们不是我的荣耀，天赋与积累，使他们如此优秀，即使不遇上我，他们也不会逊色。
然而，却有另一些截然不同的孩子，他们的音容笑貌，常常清晰地浮上我的心头，令我辗转反侧，牵肠挂肚。他们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贫困中挣扎，我曾眼睁睁看着，却无力救援。每当想起，总会刺痛我的心。
第一个是一个叫芳芳的女孩。九年前，我调到一个偏僻的农村小学。那里的教室窗户上没有玻璃，冬天学生从家里拿来塑料布——多是化肥包装袋里的一层薄膜——师生一起动手把窗户钉上，为了防止被呼呼的北风撕烂，有的还在窗台上垒上砖头。夏天热了，就掀掉砖头，撕下薄膜。
班里好几个孩子是单亲家庭。原来有个村子以前很穷，不少男人说不上媳妇，就通过各种渠道，领来骗来或买来了一些外地的女子，生儿育女之后，有些女人又离家出走了，留下了这些从此没了妈的孩子。芳芳和她的弟弟强强就是这样的孩子，都在我的班里。芳芳似乎有十五岁了，比弟弟大一两岁。弟弟根本是混日子，芳芳看似用功，成绩也并不好，考试勉强能及格。那时还没有实行义务教育，学费对于这些破碎的家庭也是一种负担。特别是那些成绩不好，被认定不会有出息的孩子，更是随时有辍学的危险。上级每年都会有一些救助款，帮助贫困的学生。学校一般按比例分到各个班，优先考虑这些单亲的孩子。但是我们班单亲孩子超出了学校给的名额，每每总要发愁。有一次，校长开会，为了鼓励学生，说以后救助金只发给学习好的学生，因为这样才有价值。结果，在我把救助金给芳芳时，她怎么也不接受。她说：“老师，校长说这是发给学习好的学生的，我学习不好，我不要。”无论怎么劝她，就是这句话。
不久，听说芳芳不想上学了。我去问她，她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我劝了她好久：“你才这么小，五年级都没读完，不上学你能做什么？你去打工也没人敢要啊，雇佣童工是违法的。就算你能找到活干，一天能挣几块钱？错过了上学的机会，会误了你一辈子啊。你看看那些没文化的妇女，一辈子放羊拾柴，围着锅台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你好好学习吧，将来考不上大学，学一样技术也行啊。到时候有了本事，挣了钱，再孝顺你爸爸啊……”芳芳却只是流泪，摇头。我接着劝慰她：“你好好学习，哪里不会我教你。我去找你爸爸说说，一定得让你上学！”她流着泪说：“老师你别管了，我不想上了。”
不记得后来有没有见到她爸爸，几天后她的位子就刺目地空了。
后来村里唱大戏，戏台就搭在学校对面。二月二，给龙王爷庆祝生日。鼓吹喧天，热闹非凡，还请来了河南的名角，并且有民间“担经挑子”的表演——几个老妇人穿红挂绿，每人担着一根挑子，两头是专门制作的花篮，迈着细碎的脚步，念着古老的歌谣，互相穿插着，转着圈快速走动。周围几个村的男女老幼都来看戏。中午，我在街上，忽然听见有人喊。原来是班里的几个女生，她们带来了芳芳。
我马上笑着走过去打招呼。芳芳看见我，小声说了一句：“老师，我想你……”泪水又哗哗地滑过脸颊。我伸出手给她擦掉不断涌出来的眼泪。打量着这个女孩：黄黄的头发梳了一个马尾，蓬松地垂在脑后，被风吹乱了，有几缕附在肩上，还有几缕被泪水打湿，胡乱粘在耳前。宽宽的大脸盘，窄窄的额头，本来就黄黄的皮肤，被初春的寒风又蒙上一层尘土，这尘土却并没有掩盖住那几点雀斑，更被前赴后继的泪水冲刷出弯弯曲曲的浅溪。面孔应该鼓起的中间却微微凹陷了下去——赵本山所谓的猪腰子脸，塌鼻梁，厚厚的嘴唇微微外翻。小眼睛里流着泪水，伴着泪水的是绝望﹑委屈和无法诉说的哀愁。在她的一个大眼角，粘着一粒被泡得黏黏糊糊的黄色眼屎，使我在为她擦泪时，心底有了一丝踌躇。聊了几句，无非问问她在干什么，过得怎么样。依稀记得她在城里干点杂活，很艰难。现在想来很后悔，为什么当时我竟没有劝她回来再读书啊？
再后来居然收到了她寄来的礼物，一个精美的相框，里面是她的一张照片。同时收到的还有一封信。诉说着她的生活，她的思念和祝福。她那时去了镇上的一家绣花厂上班，挣了一点钱，就去照相馆照了相，寄给我。我马上回信鼓励她坚持自学，努力追求上进。可她那么小，成绩本来就不好，能自觉学习吗？
我调出了那所小学，和芳芳也失去了联系，她送的礼物也不知遗失到岁月的哪个角落去了。她照片上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但是为她擦泪的那一刻，却铭刻在我心里。一个母爱缺失的小可怜，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在你不幸的命运里，除了几句苍白的挽留和安慰，我几乎成了一个旁观者，你却把我放在心里，你比别人更早懂得了感恩。你像久旱的嫩苗，珍惜着涓滴的雨露；你像迷失在黑暗森林里的旅人，徒劳地追寻暗淡的星光；你像初春路边瑟缩的荠菜花，渴望着一缕春晖和暖风。而势利的成人世界，因为你平凡的外貌和虽然努力却一直不好的成绩，迫使你放弃了应该享有的权利，我们给你的怜惜太少太少。你的感恩，令我汗颜！算起来你也有二十一二岁了吧？没有文凭，没有美貌，没有心机，没有妈妈的教导和呵护，可怜的你啊，谁会懂得珍惜你？谁会守护你泥土一样朴实的青春啊？祝愿你也有破茧化蝶的美丽！即使不能，也祝愿你平安幸福，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