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道马迹尘不染,一阵飘飘素衣随风而摆。俊秀的外表,娇柔的身躯,纤柔十指轻轻牵在马缰上,借着淋沥的烟雨,轻踏着枯枝损叶而来。白缎细绸纳的锦鞋,碾着落樱,静若处子般悄无声息的走过,却清清楚楚撒下沙沙的步调。这便是初读纳兰词集给我留下的印记。
他是相国公子,他有着完美的身世,却被天道无情的羡妒,英年早逝在三十一岁的年华里。他是康熙的宠臣,陪王伴驾富丽堂皇的生活,游历江山美景,留墨于苍松脆竹间。他也是多愁的情郎,守着心香的微醺沉醉,数九念着薄衾的暖寒,倚过荒冢泣不成声,听过夜雨愁肠难断。他或许也有豪气,也有“德也狂生耳”的呐喊,也曾举着浊酒敬这天地的苍茫。“君不见,月如水”。他是才子,是美人,更是无可奈何的苦命人,身世和现实极大的落差,终造就了他奇幻迷离的人生,或诡秘,或幽冥。他仿似穿越千年的诅咒撩动着后人的心弦。他的早辞,也注定了他永远的年轻,他又如不老的仙身,多情永伫在烟云笼罩的江山中。
纳兰是笃定的,他对爱情的执着,犹如三生石般痴缠。“欲寄寒衣转自伤”,也成为纳兰最伤之伤。卢氏的离去,就如皓白的瑞雪,疯狂的掩埋冰封着纳兰的心。“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花开富贵花不知,众人纷沓竞折枝。纳兰惹眼的荣华,唯多少仕子所梦寐,旁人或敬仰,或嫉馋。却无人能理解,他独有的哀伤,冷处偏佳,冷处偏无暇。“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怨地。”荒墓却好过“人间无味”,难怪要“结个他生知己”。然而今生已消愁,来生未必就快活,“清泪尽,纸灰起”又是一种何等的绝望。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生若真能仅如初见,试问天地间该抹去多少长情的悲怆。若隐还现的邂逅,美若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却望而不及,触不可得。但这初见,又是多少人所趋之若鹜的。人生若如初见,姻缘若如初见,情爱若如初见。便能少了多少不得再见的忧愁,弥漫在凉风夜雨间。然而人生终归不是初见,秋风始终要凉了心觉,悲了画扇。正如氤氲的红颜,怎敌的过蜡黄的岁月。
“明日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纳兰是孤寂的,甚至有些孤傲。然而天生的贵气,俊杰的身姿,却孤傲的理所应当。或许他本该孤傲,孤傲到面若冰霜也不为过,因为他骨中透着超脱,浸着非凡。孤芳自赏恰衬托出他独有的性情,自唱自吟也更是颤了旁的心,湿了他人的衣襟。“情深几许,夕照深秋雨”。唯天地才是纳兰的归宿,只有苍穹才承的起纳兰的孤寂和悲鸣。
纳兰的确可悲。他一心向往一方唯美的净土,而世俗总是无情的将他如瓦的梦击碎。然而谁又不是可悲的呢?纳兰可悲,是他有可悲的权利,身世显贵,金玉满堂,迷醉奢华,唯有悲才能使他稍微不为金银所累。而我们如何敢去悲,一届俗子,境域无二,既不能纸醉金迷的奢豪,亦不能游龙戏凤的尊贵。我们或许连悲也无所可悲,为有苦中作乐,在这纷扰的世事中,戏谑的感谢上天,还未对我倾垂。这点上,至少纳兰是可喜的。无需为生计操劳,无需为物欲低头。尽兴时便肆意仰天长笑,忧伤处也由他泪眼婆娑。他真性情的流露不沾染一丝俗尘,华美的辞藻扬扬洒洒的挥毫在纸间。我等向往,却奈何欣羡。
“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他立在山头,怀古思今。他做不了朝中的羽雀,只能沉寂的望着天,遥想那天际的孤雁。山深又将归于缄默,日斜也仅是残留的余晖。纳兰追求的或许过于遥远,就算百年后的今人,也没有几个能和笑安详的枕着垂阳安睡。不如意的逆境,就像年月的长蛇,牵连着古今所有不如意之人,浅唱入深邃的宫阙,混响在城楼的洪钟里。
纳兰不如李白的逍遥,敢哭鬼神,敢戏日月。也未必有杜甫的恢弘,石水山涧,一墨十篇。纳兰不宏大,他仅仅只畅游在他有限的韶华内,叹着风华的早衰,和世事的尘埃。他也不若李商隐的纤柔,哀满地黄花的堆积,看雁过也,如今又有谁堪摘。不似陶渊明的山水田园,清风徐爽。纳兰虽悲,但不哀伤,虽情感细润,但也不小调长叹。他并不卑微,他有着身世赋予他特有的高贵,狂放但不桀骜,清美但不清高。他更若当空一屡狼牙的月,在繁星璀璨的夜空骄傲的撕开一道裂口,不甘苟且星光的微薄,也并不期盼满月的盈圆。他始终是他自己,始终潇洒的一挥手,激起一阵的涟漪,然后又悄然在烟波中隐去。
然而纳兰是成功的,他以短暂的青春迸发出的词涌,终究未让天妒英才的上苍得逞。他让风醉了,风再醉了吹风的人。他让月伤了,月再伤了赏月的心。他将情愫揉入天地万物,借着草木的手,游历于千百年前后。生命终会湮灭,然而灵魂却得以长存。也许应该乐观,纳兰遗失在最美的年华里,他始终用三十一岁的心在向来世的后生叙述,他心中的感伤。也只有如此在高潮中的戛然而止,才会有更耐人寻味的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纳兰在百年前,木椅楼兰,玉枕木榻,食古朴的粟米,饮满清的觞酒。纳兰也就在我的心间,让我为清秋叹“苍凉随西寄,烟雨共加衣”,让我为皎月诉“借带明月随千里,相思与我倚”。然而我却终究不是纳兰,对乾坤的感怀也只能如此的浅尝则止,我成不了相国的公子,也随不了天子身侧。我唯有空悲切,在夜深的空街。
又或许人人都是纳兰,都纠缠着亘古的心结。为岁月而感,为年华而叹,为生不能尽欢而遗憾。或许我们也早已故去,在青春的年华里,烟消云散。而冗长的余生,只是为了祭奠和悲缅。纳兰就似青春,没有人避得开,没有人忘得掉。他总让人在生命最初的懵懂感悟中情丝万种。他经不起挥霍,经不起蹉跎,唯一能庆幸的是,当你回望时他就在不远处自话自说。青春易逝,就如纳兰的生命一样。然而我想谁都不会去责怪这样的短暂,只要他来够绚丽,够璀璨。
衣摆清扫潮润的湿叶。绸带系腰间,鬓冠微霜,细细的踱着步子路过。轻捋马鬃,蹬上马脊,褂袍在风中招展,绝尘在江南山涧中。纳兰走了,甚至没有留恋的回眸一瞥,遗下沉寂的孤山,仿佛无人造访。我静静的翻过词集的尾页,合上书,整理心绪,悄悄的默念——纳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