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一)
你在凛冽的风中峭立,用几乎枯黄的身躯和严冬对立,宁死不折,哪怕一丝琐屑都没有化成齏粉。你依然屹立枝头,坚硬如剑,铿锵似锋。
生命无声。
又是什么力量催促你在料峭的春寒中飒飒落下?
看,操场上满是落叶,泥泞中,水潦处,有的独处,孤寂地躺着,有的群居。彼此间簇拥,呵护着,是在交换着生命最后的誓言,还是诉说昔日的青翠的荣光?是呀,春花秋月的季节,有的摇曳在阳光下的青翠欲滴的娇羞,占尽风光无限的踌躇满志,有的黯然低眉,拾掇散落在树间罅隙温暖,而现在都化成了彼此间对视和拥抱。生命是个奇迹和无解的难题。
也许,沉寂中方有大音希声,大智无言。
我不忍心踏上,尽管柔软舒坦,但生怕惊醒它凝固的梦。试想:有谁愿意去亵渎能用完整的身躯诠释生与死的精灵呢?我惟有俯身下蹲,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枚枯黄中泛红的落叶。仔细端详,目光细细搜寻着条条经脉是不是仍旧坚硬如喙?但我知道,对于一个久在尘世中颟顸无知的人,是没有资格审视它平躺的每一个姿势,真的没有。但我需要一次努力,切入它在漫长冬季中浸淫风霜的经脉,成为它末梢最后的守望。因为历史总需要前行者谱写,哪怕能走进死亡者的墓碑前,如这一枚落叶,用我们全部的心智书写灵动的墓志铭。算是我们对当下的一个完整的交待。
我手中的这枚枯叶,颜色苍红,似乎饱满有韵。叶脉泾渭分明,凹凸有致。主经和支脉依旧保持出生时一样的笔直、爽朗。叶的整体轮廓棱角分明,圆润和尖锐初都完美无缺,直到沉入泥土也没有丢失躯体的每一个部分。惟有容颜苍变,由翠绿变成枯黄,由枯黄变成殷红,变成血一样,与我们酣畅淋漓地对视。精神矍铄,没有丝毫苍老的况味。每到此时,我仿佛经历一次心悸动魄的人生律动。是放手,还是攒紧?如迷路的归客在歧路上仰天长叹,是的,我该做一次内心的长叹。
因为我看到了这些树叶,在春临人间的时候,心俯贴大地,却素面朝天,以简单到原始的姿态解释死亡,简单而悲壮。
不远处,一位校内的勤杂工手执扫把,旁边还有一个箕畚。一步一趋,将层层落叶扫成一堆。动作机械而木讷。努力着半个小时的样子,终于清扫干净。他直起身子,长长了嘘了一口,如画家一样完成了一个精美的作品,那样舒坦而惬意。而这些落叶,被驱赶得翻滚无序,仓然四奔,颠簸着走进了一个共同的归宿——狭窄的箕畚。这些渴饮天露,汲取深泉的生灵,在枝梢上守望着一生,而现在,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已经是污秽缠身,狼藉满地。恨谁,怨谁?我不知道。但这些落叶屈尊在卑弱者的面前,被狎亵时,依然飒飒有声,激荡跳跃。
我望着,远远的,努力地试图阻止,甚至想大喝一声:停止!但我有什么理由呢?让它走吧,只是我惟有用虔诚的心目送着这些灵动的诗句,这不死的精灵纷纷走进箕畚。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圣洁和谐的环境,需要干干净净的存在,需要纷乱的景致彻底的荡涤。惟有空荡荡的干净,才有一片秀美的欢呼。
我终于站住了,望这渐渐远去的身影,那一步一趋的,拖着长长扫把的身影。
恍惚间,眼前总是翻飞着无数的落叶,如一枚枚芒刺射来……
梧桐树(二)
初春,一切在期待中勃发。
梧桐树,栖凤的巢穴,清寒的春里,依旧光枝突兀,嶙峋向上,如粗线条的水墨丹青,俨然是一幅国画。不过,画是凝固的,而树在凝固中孕育凤的降临,孕育诗人的欢呼。
雨来了,南国的雨总是轻咏低吟,没有滂沱的喧哗,斜风细雨,从树枝到盘曲的根,无不浸染,湿湿的,滑滑的。遍体都淋漓在雨幕的遮围下,没有任何干燥的地方,有谁能逃逸这柔曼的雨意?
树无语,人无言。
但,这棵树呀,是诗人的童话,是心灵的符号。贴敷在心的壁墙上,贴成苍颜的图腾。时刻怂动着,如破土而出的草,送给春天。
只是,它依旧光秃,依旧巍峨苍劲,朝着遥远的天空,藐视倏忽而逝的浮云。
鸟来了,盘桓良久,哀鸣这无可栖息的枝丫,窝呢?它不禁长叹一声,噗嗤噗嗤地飞走了,很快消失在茫茫苍穹里。它所依恋的巢穴无法获得一次长久的雕刻。无法穿透时空的拘囿便轰然散落,成为片片废墟,成为萧疏的记忆。
树,只是沉默。唯有沉默能驱散煊赫一时的浮躁与温情。
也许它不需要等待,不需要任何花草鸟虫的垂怜,不需要轻浮的赞美,在这还有浓郁春寒的季节,以冷峻的目光环视大地上浮游群生。如苍鹰般俯视鸱燕的冷笑,散佚在它每根经脉,至达根的渊薮。
春,依旧蹒跚,踯躅在冬的门槛前。
树无语,黝黑的根延着泥石探寻,探寻永远是蓝色的希冀。人无言,无言在日夕日出的寤寐思服中,做潮红的梦。
当我们建构历史谎言的时候,树成为逃逸者,正直、坦然,舒展着没有盘曲的枝丫。
始终没有凤凰来巢,始终没有寻寻觅觅的缠绵,始终没有望断南雁归飞的喜讯。树,依旧等待,等待永远是难言的失语。
春该来吧,该带着阵阵雷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