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仲春的天气依然料峭,我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还未媚了绿眼的梅柳,那逝去的青春和曾经涌动的热血又温暖过来,虽然我多次决意要把它们埋葬,但我植入骨髓的善良和永难泯灭的良知又不能将它们完全忘却。
家慈已经仙逝五年多了,她在世时我就曾经暗誓要为她写下不朽的文字,可她老人家入土时我连祭文都不曾撰写,这几年依旧封笔,我感觉我欠她的越来越多了。母亲生我时已年过四十,她早已有了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她实在是没有必要再艰难的抚养我了,而幼时的我又太淘气,我是汲取了母亲太多的慈爱成长的。仲夏的月夜,母亲盘膝蒲草月下纺线,我静静地躺卧她的膝和怀中,静听她那低沉悠扬的《血盆经》,沐浴柔爽的月光,夏夜的各种花香早弥漫了我的耳鼻,我默数着天上的星斗,思绪里全是牛郎织女和天兵天将。三冬绵长的夜晚,母亲借着黄豆星火的灯盏,依旧摇动她那破旧的纺车,我蜷缩在她身后紧紧把她靠拢,这时我的思绪尽是为蜀汉惋惜,为岳穆叫屈,她依旧哼唱着《血盆经》或《黄氏女经》,她是一生都不曾迈出这些经卷的,我是一生都迈不出她的慈和悲的。
她是多灾多病的身,二十岁时早在大姐的月子中受寒染上后来折磨她一生的气管炎,她用棉籽油并蜂蜜泡了红糖喝了一生,我从小的记忆里就没有她青春活泼的身影;我也是多灾多病的命,在没有黄白药丸和苦味药草相陪的日子是我人生最惬意的回忆,只是在母亲年迈以后,我基本告别了这些药草朋友,不是我已浸染成了百病不入,而是我早已由任病魔肆虐了。记得幼时她总带我遍访名医,那些医圣的冷峻的眼脸和那童年夜里冰冷的圆月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
我稍长就厌倦学习,我视我的智慧和童年的饥苦及寒凛的冬风一并为敌,我那时就决意与父亲常讲的仁义诀别。父亲是旧文化影响深厚的人,他把孔子的名字避讳读“母”,我至今都未看到相关的文献,他从未相信红遍全国的“革命”思想,他甚至为了四叔的“莫须有”敢去人民公社伸冤讲演。我从小就厌倦了太多的政治运动,冷漠所有完美的主义和至高的信仰。我的记忆里母亲就一直没有笑脸,她的父亲是一个见过世面的生意人,据说那时他们家前阁后楼,但她偏不愿意从了父愿而逃出书房,她十二岁就缠足纺线,她渴求一种平静稳定自足的生活,但这样的生活父亲和我一生都未曾给她。
记得幼时总是她陪我夜读,她甚至停机看我完成作业,那时好像已经每夜都有作业了,她甚至都能随我读懂在外学习工作的哥姐的家书了。我那时总不讨老师的好,我有几次都不愿意去学校了,我决意诀别所有把人明定等级的地方,母亲就带我一次次向老师道歉。我中学一年春天口舌生疮,我甚至无法说话和吃饭,我休学了将近半年,我那时想的很多,我决意不再去读那些无用的闲书了。记得母亲流了很多泪水,她甚至很多夜晚纺线时都静默了经声,我终于无力抗拒她的痛苦,我在秋后还是回到了学校,从此那些反对的知识便愈积愈深了。
但社会的不公和惊心怵目的腐败还是激起了千层浪花,我决意去效仿飞蛾,暗誓不惜瞬息牺牲生命了,那年我已十八岁,是某所学校一年级的新生。我决心把我的青春投入改变历史的洪流之中,我和很多人都走上街头,我们做了很多事情,也得到了大众和媒体的众多帮助,但我很快发现学生的领导集团却被学痞操纵,那些人的不学无术、勾心斗角和哗众取宠让我冷心,我决心去更遥远的北方抛洒热血。但却接到家里的电报:母亲绝食,盼儿速归。原来母亲感觉事态严重要风筝收线了。我一个人星夜跑到护城河旁痛哭了一场,为了我沸腾的生命我竟决心弃母亲于不顾了,如果不是我实在挤不上北上的列车哪里会想到回去,而我甚至还有回乡发动的动机。
初夏的渭水,波光潋滟,我找到一个摆渡的老人,他青铜色的脸上皱纹很深,他木讷的没有一句话,他的儿子去了遥远的北方。我给他捎回了儿子的家书,那是只有百多字的一方小小的纸的家书。他却静穆地读了许久,最后仔细折好装进信封,锁在上衣贴胸的内兜里,依然木讷的没有一句话。他的儿子从此没有任何音信。我从此再也没有勇气去看这位老人,几次路过只是远远望他木讷深邃的眼。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我的眼里却满含泪水。
回乡陪母养病的那些天,母亲给我讲了很多话,讲到我十三岁早殇的大姐,她是敢于保护弟弟妹妹而和生产队长的衙内打架的角,她是敢为因寒发病的母亲去生产队的麦草垛取柴烧炕的主。凶残的环境她却逆成了好侠的性格,但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红太阳又怎能容她猖獗放肆,她的不幸似乎命中注定。她攀上我家墙外的桑树给弟弟妹妹打食桑葚,那样的年头树上的绿叶都无法如盖,自然难觅几个绿绿的桑葚,但她却糊涂斗胆去闯沙家店了。虽然那几棵桑树原是我祖上所栽,但新近却充公革命了。她看到四野无人,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她被革命的闯将从树上打落也在所难免,她流了很多血,染成败血症,她的头从此不能再仰起了,她的虚弱的身体甚至无法下炕了。母亲平静地说:“你姊说她口渴想喝水,我赶紧给她烧了一碗热水,她坐起喝了几口,对我说,妈,我要走了,从此不会再拖累您了,也再不能保护弟弟妹妹和您了……她放下水碗就平静地走了……”母亲是早没了泪水了,可我直到现在想起这幕都无法坚强。
二姊是修水库时的生力军,不知哪位诺奖得主的议案而让神州村村有水库了,水库大坝几全用人力,二姊年仅十五、六岁,她在用自己春春血泪为革命做着贡献。虽然这些水库建成几全无用处,但多年后她的十二岁的儿子搭救溺水的同伴而殉难于此,目击者说他就像罗盛教用头把溺水的同伴顶起自己却沉了下去……二姊是至今尚未得到那个被救的孩子和他家长的慰问,她的儿子所在的小学至今没有为他召开追悼会。她的儿子是班长,年年都是优秀生,他践行了他的信仰,平静地走了。母亲实在老了,她再经受不了任何微小的打击,我决心努力给她以平静的生活。我流了很多泪水,我甘心埋葬我的志向,聋瞽夜行了。
此后我便平静地读了几年书,交过女朋友,我写过很多赞美浪漫爱情的诗篇,我心底仍有热血在沸腾,可我决心如虫蚁般生活,我旋即表现了很多恣肆和残忍,我要和所有的美好绝交,因为我清楚,所有的美好只能如地衣般的浮游暂居,若想茁壮挺立,悲剧必不可免。为了给母亲能带来见到儿子的恒久温情,我身心俱焚亦无憾。
我决心努力工作回报社会了,我的勤勉和敬业仍受那些浅薄领导的鞭策,他们的自以为是和我所学的专业理论的相悖让我疑惑。他们日新月异的腐败堕落更让我气愤,世道很快变得比以前更加的残忍无情,在央视《焦点访谈》已很少再有大曝光时,我知道我必须要和这所有的彤云密布和积重难返决裂了。我决定辞职,我暗备了行囊,我要为一个清明的乾坤而呼喊,我决意为自己的追求而浪迹天涯了。
我看到母亲已满头白发,大半生的气管炎让她的身体更弱,她依然能在夜里独坐时哼唱她的《血盆经》,看到她我已无法抑制心里的酸楚,我不能把这大逆的诀别隐匿,她听后痛哭失声,她哭她那早逝的女儿,她哭她那养儿几十年的艰辛,她甚至泣不成声,我早已跪拜稽首,我也早随她一起痛哭,我的生命是她所赐,我不能忤逆她的半丝心愿,我只求为她速死。我当时甚至在想,她仙逝期年后,我必追她而去,我不愿在这冷漠和残忍的社会做片刻的停留。我当时便又和热恋的女友断交,我的生命之花只为母亲绽放。
往事如烟,如丝不绝,我的心痛已经不能再让我叙说下去了。看着窗外阴晦的云,我的心上似乎浇上了春雨的透凉,遥望家乡的天空,我甚至看到埋葬母亲的祖茔。啊,母亲,你为儿女操劳了一生,你早成了儿子全部的精神和生命,儿子一定会谨听你的教导,用心的抚养你的孙女,在生活的夹缝中镇静坚强的生活,以求生命之花的恒久不凋。
2011.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