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150个客人,才能还清罚款”
姐妹们里流行“找个有钱人”,所谓有钱,就是那些每个月肯为自己花上几百块的老头子。事实上,除去吃饭和房租,十元店的性工作者一个月也挣不来几百块。房租也涨了,每间13块、15块。
即便一天24小时都用上,也总会有一种无时不在的风险,让她们转眼间一无所有——扫黄。
常规检查时还好,听说老板在公安局里有人,有事就会通个气。山雨欲来时,老板总能及时叫姐妹们躲起来,关灯闭门暂停营业,等警察撤退后再开张。
“最怕有坏人‘点水’。”吴献芳说。所谓点水,就是别人设套搜集了证据,赶紧打电话点对点举报,警察一来,人赃并获,跑也跑不掉。得罪客人、生意太好,这些都可能惹来麻烦。
带进局子里,第一次拘留15天,第二次劳教一年并通报家人,要么就罚款3000元。3000元,这对十元店的性工作者意味着——她必须接150个客人,才能还清罚款。
兔年年底的一天,一个三十多岁的“姐妹”就出事了。本来她买了当天下午六点回家的火车票,下午洗完头准备回家,突然来了个客人,她想着顺便接一个,结果中招了。三天后她出来了,据说罚了3000元,她收拾东西回老家,没再露过面。
几乎每个人都出过事。对这些不富裕的性工作者们来说,罚款远比拘留要可怕。
有人咬破手指往内裤上抹,有人索性把命都豁出去了,撞墙要寻死。有时能奏效——一次,王菊花被捉拿在场,瞅准空一脚踩在三楼栏杆上,警察放了她一马。她特别害怕读大学的儿子知道这些事。她总是对他说:妈妈在糖果厂打工,好多糖果,吃啊吃啊就长肥了。
吴献芳也被抓过两回,她性子讷胆子小,赶紧交钱赎身,头一回600块,第二次3000元,“怕儿子打不通电话,要担心”,就当是两个月的活都白干了。她曾想不干了,灰头土脸回家了。
谁也说不准,在某个缺钱的时刻,轮回又开始了。2011年,吴献芳又有了新的焦虑:大儿子家没钱盖房子,总归怕亲家瞧不起;二儿子脱离传销,当了司机,但眼瞅着21岁了,没钱找不上媳妇可咋办?她想着想着,又决定回来开工。
这时竞争愈发激烈了,要会勾肩搭背,嘴巴甜点也是本事。吴献芳说自己太本分,年纪大了,也不会说话,就搬到矿井一样的地下室去了。
时运更不济的是,她跟一位老乡起了口角,别人心一横,捡块砖砸断了她右手中指。医药费花了3000块。老板再三沟通,老乡一分钱也不肯赔。吴献芳陷入又一个纠结:算了吧,又是两个月白干了;报复吧,打官司还得花钱,如果警察反倒把自己抓了怎么办?
2012年4月,这些天农忙插秧,来的人也少了。袁丽蓉在为她即将结婚的儿子绣十字绣,王菊花找到新的靠山,《爱情买卖》的手机铃声总响起来,催她晚上出去喝茶,一些姐妹在天井里晒太阳。
吴献芳在地下室里干巴巴地等着生意。虽然搬了砖头把下水道堵住,恶臭还是涌上来。门口时不时有老头子经过,探头来看看货色。
尽管右手永远地残废了,尽管说不清哪天就会被抓走,这时候,吴献芳脸上挂满了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8月份媳妇家的母猪要下崽,她就要回去喂猪,再不回来了。
(为保护当事人,隐去事发地点,文中姓名为化名)
退居桂南某小县城9个月,叶海燕的一举一动,仍备受关注。2012年初,她卧底“十元店”,免费为农民工提供性,,服,,,,,务,全程微博转播。现在的“叶海燕老师”,还是当年“流氓燕”的做派。
叶海燕说,这是为了让他们免于被警察拘捕。2011年7月,她不得不离开家乡武汉,当地警察特地派人帮她收拾行李,一直送到了火车站。
一同被遣散的还有她成立于2006年的“中国民间女权工作室”。最初,定位与众多NGO无异:干预艾滋病和关爱性工作者健康。2009年,叶海燕主张性工作者作为公民的各项基本权利更应该得到保障。
自此,她的理念开始与国际同行接轨,路却骤然变窄,直至到西南一隅。
骨子里,叶海燕反对卖淫——它表现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与欺侮。但她认为,消灭卖淫,道德说教没用,也不能靠政治运动来实现,更不能靠剥夺妇女的卖淫权来进行。“它应该通过提高妇女的政治经济地位来实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广西玉林某县城一条小巷子里,2011年8月突然冒出一个“浮萍健康服务工作室”,铺面不过五六平方米, LOGO上的口号却喊得嘹亮:我们倡议,免除对底层性工作者的经济处罚。
十几年后重返这座桂南县城,性工作的公益活动很难开展——当地鲜有人知道“志愿者”为何物。叶海燕拿着募捐的安全套去小旅社发放,旅社老板有的以为搞传销的来了,有的以为她是老鸨来挖小 姐,赶紧让“姐妹们”藏得无影无踪。
倒是工作室对面的发廊里,一个叫“小笼包”的小 姐主动送上 ,门了。她穿着深V的紧身小短裙和7厘米的高跟鞋,欢快地跑来:老板娘你是干什么的?不久后,这位湖南籍的发廊小 姐发展为工作室得力的志愿者。
她身上有叶海燕需要的“绝对的平等”,撩着头发深入色情场所的腹地,骄傲地迎着男人的目光,为每一个“姐姐”从容发放安全套。
“小笼包”在县城呆了12年,大大小小的“红灯区”摸得门清。2012年1月的一天,她指着“十元店”对叶海燕说:这里的小 姐好可怜的,做一次十块,都不怎么戴套。叶海燕又起了潜伏的心。她决定:为农民工提供免费性,,,,服,,,务。而且,微博直播。她有15万粉丝。
网友问:她疯了吗?律师热议:网上招嫖直播,扰乱了社会治安。
那时叶海燕正窝在县城“十元店”的小房间里,桌上放着湿巾、安全套和杯子。等客人的空当,她拿着手机刷微博:“这些姐妹与顾客一次性 ,,,,,交的价格在10元至20元之间,属于低价交易,年关难过。希望警察按照中国法律的要求,酌情,从轻处罚。”
她算过,一个姐妹被抓一次罚3000元,等于至少需要交易150次。
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卖淫、嫖娼者,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千元以下罚款;情节较轻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现实中,累犯者还可能被劳教一年。
叶海燕所关注的是,这种选择性执法背后,“扫黄”给她们带来的伤害:罚款会导致底层性工作者更贫困、隐私得不到任何保护甚至有人为了躲避警察跳楼丧失生命……
她的设想中,不免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意味:“如果我因为卖淫被抓,我应该伏法。我没有罚款交给他们,我选择拘留。十五天的时间,正好可以了解一下,姐妹们进拘留所之后的生活。”
最终叶海燕没有被抓,只是微博账号又被封了。经此一役,她和周边的小 姐们打成了一片,别人叫她“燕哥”。
“有人替小 姐说话就好”
曾经,叶海燕对性工作者也不待见。她生在湖北一个闭塞破落的小山村,从小心气就大:她立志要做个有钱人,回家办工厂,让全村人都富起来。
桂南的这座小城,对叶海燕有着特殊的意义。1990年代,她离开家乡,在这里开了一家正规的按摩店,有时隔壁发廊女过来一起打麻将,人一走,店里姑娘们就把凳子擦了又擦,生怕染上什么。
后来她去玉林一家酒店当大堂经理,手下管着一拨服务生和小 姐。垂直的工作关系,也无所谓嫌恶。她发现小 姐们总不开心,常常喝醉了大哭。
2003年,离婚后的叶海燕寄宿一群“小 姐”家。近距离的接触,真正折磨了她的神经:小燕子未婚同居后产下一个女婴,男方逃之夭夭;小红是四川的, 打工挣了一万来块,被女友一伙灌了迷,,,,魂,,,药,骗光了钱财还被强暴了;一天,小红被打了,叶海燕看到小红捂住肚子,满嘴是血倒在大厅里。
突然间,这名网络写手觉得自己有了责任。她以一个好打抱不平的姿态,朴素地想要“拯救姐妹们脱离苦海”。
那天起,天涯论坛里,“流氓燕”开始跟每一个羞辱“妓女”的网民对骂,直到被天涯网管封了ID,一脚踢出论坛。
2005年,失去了论坛阵地的叶海燕想要办一个网站。简单的木制家具,一台旧打印机,一台二手电脑,一部电话机,一个人,叶海燕的“中国民间女权网”就这么办起来了。
起初设置的议题都跟女权有关,关注八类弱势女人:离异妇女、未婚妈妈、小 姐……“我是一个离异女人,是一个单身的母亲,曾经遭遇过家庭暴力与性骚扰。”这是她当时的理由,中国女性站起来,独立并自强。
凭借网络红人的影响力,女权网的论坛吸引了一大拨网民,包括“网络瑶瑶”。这个ID的头像是胸口上纹一只蝴蝶,她自称是小 姐,迅速发表了若干言论,如“我是一个小 姐,你愿意娶我吗?”
叶海燕并不在意瑶瑶是不是小 姐,甚至不在乎“她”是男是女,她认为:有人替小 姐说话就好。
这时网站内部的女权版主们迅速分化:一派认为,我们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和妓女一个网站;另一派是孤独的流氓燕,她力挺瑶瑶,就是要给小 姐一个发声的阵地。她对各种刺耳的批评声脱敏了,“反正别人骂啊骂的就习惯了”。
最终站长流氓燕“独裁”了,她索性把网站改成“红尘网”,标榜“中国第一个关注妓女的网站”,“给红尘女留个未来!”
不出几日,叶海燕便遭遇了一连串打击:商家不再愿意免费为她提供网站空间,认为对公司形象有影响;民政局认为她没有挂靠单位,不给她的公益机构注 册;老朋友也在吹耳边风,不赞成她搞这档子“脏活”;最后,辛苦搭起来的“红尘网”,在网络黑客孜孜不倦的攻击之下,彻底沦陷了。
忽然兵败如山倒,叶海燕变得躁狂又抑郁,想要放弃。
直到2006年5月底的一天,她接到电话说:黄瑶瑶被客人杀死了,被剪刀刺伤了全身。
“性工作也是工作”
小 姐客人的故事天天有,头一回,叶海燕感到暴力伤害和死亡如此切近。
她开始思考一些问题:凭什么她们的生存环境如此恶劣,社会对她们的歧视和暴力难道是理所当然的吗?法律对她们公平吗?……
“性工作者的问题根源在于社会对她们的歧视和暴力。”叶海燕说。
在健康关爱和艾滋病干预之外,她决心在“小 姐维权”的问题上,一条路走到黑。
叶海燕的“疯狂和极端”自那时伊始。没有资金,自己写稿子挣钱维持运转。那阵她狼狈得不行,天天吃方便面,连衣服都是小她9岁的男友从家里偷出来给她穿。每天她和男友轮流网上值班,删色情图片和政论。志愿者都走光了,她还天天在网上跟人吵架,“觉得工作室特了不起”。
真正“看不见硝烟,却也惊天动地”的思想转变,是在2007年6月,她与台湾日日春和香港紫藤等两岸三地NGO碰了头。被问起对性工作者的看法,叶海燕说:我尊重每一个姐妹的选择,可我自己不会做妓女。
紫藤的资深NGO人严月莲问她:你为什么不愿意做妓女?
叶:因为妓女的工作很危险,而且会影响自己今后的爱情与婚姻。
严:哪一种工作不是有利有弊?真正的原因是你从骨子里就看不起妓女这个职业。
叶海燕懵了。一直以来,她举着“拯救姐妹们脱离苦海”的大旗,“性工作权”这类命题,从未想过。
从那以后,她的性工作者维权路越走越高亢。她在武汉闹市区征集签名,倡议每年8月3日为“性工作者节”,发起终止对性工作者暴力的“红雨伞运动”……
资金紧张似乎是叶海燕永恒的话题,往往只有民间零敲碎打的个人捐款。机构捐款往往要求她的主要诉求。叶海燕表示,要用发声的自由换取资金,她不干。
2008年,叶海燕获得中盖项目艾滋病计划的支持。项目计划书里,她写道:女权工作室将用7年的时间,建立一个覆盖全武汉性工作者的防艾网络。不久,她以一个NGO人的身份,赤裸裸地发布了一个悚动的消息——她本人也性,,交易了。
她进了一个QQ群,接了第一个客。接下来一个月陆续有了五六个客人,进账1500元左右。她想更好地理解这个边缘人群,但同样重要的是,这个单亲妈妈要养活自己的女儿。
她把人豁出去了:“性工作也是工作,性工作者作为公民的各种基本权利更应该得到保障”。
“志在民间的思想动员”
卧底“十元店”后,叶海燕为冬天的姐妹们送去了募捐来的安全套和毛毯。她还大胆设想,给55岁以上的贫困性工作者发放养老保险,每个月30到50块,可她穷得连自己和念小学五年级的女儿都养不活。
但进色情场所发几个套子、为个别性工作者做几次妇科检查,远非叶海燕的终极目标。她心气十足,“志在民间的思想动员”。
她几乎在所有门户网站注册了博客和微博,有事没事就码字刷屏,阐述她的理念。时不时会有一些NGO组织请她讲座,她便倒出一箩筐设想。她甚至还有自己的一整套“战略目标”——但看起来似乎遥不可及。
中国内地全面禁止性,,交易。叶海燕认为,从目前来看,免除对贫困性工作者的经济处罚,或是最可能争取的目标。台湾地区过去规定“罚娼不罚嫖”,2011年11月被废止,理由是违反“宪法”平等原则。
2010年夏天,当不戴面具的叶海燕出现在亚太性工作者会议现场时,印度、泰国几国的国际友人都吃了一惊:素闻中国大陆禁娼已久,而她胆敢直面媒体说,我是一个性工作者。
2011年,联合国人口基金主办的第二届艾滋病预防与性工作国际研讨会上,叶海燕作为性工作者代表,受邀登台演讲。会议地点在北京,中国的首都。
叶海燕留意到,近年来,中国对性工作者的社会政策环境有一些松动。全国人大代表迟夙生多次提案,主张性工作者非罪化。2010年12月,公安部官员公开建议,将“卖淫女”改称“失足妇女”。多部门还下发通知,要求保护卖淫妇女人身权和健康权、名誉权、隐私权。
长路漫漫,始终得关注当下。在这个三轮车像甲虫一样爬满大街小巷的县城里,她蹲守在那间月租300元、小得几乎挪不开身子的工作室里,继续她的“妓权运动”。工作经费紧张时,她甚至狂热地想,要不先去洗浴中心做一两个月,挣一两万回来,维持工作室一年的运作?
不过,每当看到“扫黄”的字眼,她还是不由得心惊肉跳。
(本文来源:华声在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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