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腾腾的面。桌上,我的右手旁。
几天前偶然去超市,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我倒一眼相中一袋儿童专用面:XX牌蝴蝶面。
回家后,将它遗弃在茶几上。孤零零地躺在果盘里,它睡了好几天。今晚寻来苹果开刀解馋时,才又发现了它。
苹果削成方正的白块,背着牙签跳进了瓷碗里,蝴蝶面终于得以从塑料包装袋里飞出来。我用耷拉着翎冠的孔雀指将一只衔起——
和小姑娘头上精美的蝴蝶结一个形状,只是十分简陋,模样更不讨喜,质地也干硬生脆。长短不一的两端,与其说是绸带的褶皱,不如当作是未磨利的锯齿。像生着尖花瓣的小向日葵,像陈年未见天日的扇面。
沸水在锅里吐泡了,一潮一潮地翻涌。我抱着张大撕口的蝴蝶面,踱进厨房。看着一锅咆哮的水,滚热地在半空中冲起白气,看着锅灶下抖动如绸的橙红色精灵。突然,愣住了。
蝴蝶面有生命吗?我问自己。
饥饿的胃在咕咕地抗议,它说需要食物填充消化,说不必将多余的思想煮熟。于是我将一只蝴蝶面小心翼翼地放在手里,一只,又一只。然后看它被吞进等待已久的热锅里。
因怕那些白翅膀粘在一起,我用筷子轻轻搅拌着。蝴蝶面在水中翻腾,无力地浮起,沉下。它逐渐变得极柔软,变得极光滑,变得半透明。在火舌的舔舐下,严肃冰冷的铁锅变得饱含热情,温和的水也凶恶了起来。蝴蝶面,在挣扎。
我蓦地忆起一件往事。
大约七年前,我曾在一个小岛上虐杀了十几只雪白的蝴蝶。因无聊,垂手拾得一个空瓶,见一只蝴蝶痴伫在野花上,便偷偷逼近。我用两指猛然捏住它的翅膀。然后,再轻而易举地将那娇美的生命囚进密不透风的瓶里。她的翅膀上坠满瓶壁上的水珠,如同甩不掉的重露。细足拼命踮起,竭力向上爬。然而在我精心设计的陷阱里,这都是无用功。我以相同的方式又捕捉到了同样美丽的生命。见她们扑打着薄翼在瓶里负隅顽抗,我的心里竟充满了快乐——那是邪恶者凌虐生命时所获得的一种卑微可耻、残忍龌龊的快感。
大屠杀是在一个小坡上进行的。我将十多位身陷囹圄的白翅膀仙子,连着囚笼,捆绑着儿时那迷失了方向的善良与仁爱,一同滚下山坡去。浮力将塑料瓶托起,它像一叶永不再归航的扁舟。顺着水波,载着雪白的痛苦,漂,漂去了远方。
七年前的那个春天,已内疚得投湖自尽。此时正值五六月,闷热的风却令我打了个寒颤。我的心开始皱缩起来,又像被那锅里的沸水浇淋过千遍,卷了一层又一层血皮翘起。望着水里扑腾的白翅膀,我的眼泪顿时流了满脸。我抽抽搭搭地关了火。鼓起勇气取来一只汤勺,将蝴蝶面小心翼翼地舀进碗里。手抖个不停,开水溅到脸上,与泪水合在一起。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很烫。
终于一点一点挪到桌前。我凝视着她们,碗中热雾又使我双眼咸湿。我想,她们许是投胎转世的白蝴蝶,死得冤屈,死得痛苦,便积了满腔的怨恨,而今用静默来鞭笞我曾经邪恶的杀心了。她们让我记起并永生不忘,那七年前的罪孽,残忍的罪犯定要用余生去忏悔!
那晚,那碗面,我最终没有吃。
即便今后也不会再吃。
201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