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普鲁斯特三十四岁之前一直是父母的宠儿。有着犹太血统的母亲更是娇惯儿子的典型,她总觉得普鲁斯特离了她就一事无成,对他的生活事无巨细大包大揽,在她的眼里,这个儿子仿佛永远只有四岁。
他一直在父母的庇护下“成长”——身体孱弱、性格敏感、在不断的臆想中悲观偏执。
有次接受问卷调查,面对“何事让你感到不幸”这个问题,普鲁斯特的回答是:“与母亲分离”。
实际上,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各种职业规划和构想,比如进外交部、当律师、做股票经纪人,或者当个卢浮宫的馆员。结果当了两个星期的律师,他就吓坏了,因为再也想象不出有什么工作会比当律师更可怕;而一想到当外交官要离开巴黎和他依恋的母亲,他就再也提不起兴趣。
二十四岁那年,他有了一次与母亲小别的机会。普鲁斯特写信告诉他的“妈咪”大人自己的睡眠还不错。结果却招致一番责怪:“你说睡了好几个钟头,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或者根本就没有说到要紧的。我还得再问:
你在____上床睡觉,
你在____起床?”
在常人看来普鲁斯特夫人的爱显然是有些过火,甚至可以说完全根源于一种畸形的控制欲。但普鲁斯特却很享受这一切,也乐意配合母亲的种种要求,无论她想知道什么,他都一五一十地详细汇报,绝不遗漏。
“我解手时忽然有火烧火燎的感觉,让你不得不打住,过会儿再尿,这样的情况一刻钟里就有五六次。你问问爹地,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些天啤酒喝得没边没沿,小便不畅是不是由此引起?”这是他在给母亲的另一封信的内容。信中的“爹地”时年六十八岁,“妈咪”五十三,而他本尊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普鲁斯特喜欢用书信表达自己的情感,当他晚上无法入睡时,他也会给母亲写信,并把信放在母亲的卧室门口,以便她一早起来就能看到。这样的情节仿佛也是孩童惯常用的招数,连信中的文字也是稚气得很:“亲爱的小妈咪,我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给你写个纸条,告诉你我一直在想着你”。
从他出生到母亲过世,他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或许是因为他从小体弱多病的缘故,普鲁斯特夫人一直以来最担心的问题就是一旦自己离开人世,这个“可怜的小狼崽”会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于是表面上她一直在教育他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活,实质上却始终死死的全盘掌控着一切。
很难想象普鲁斯特在家庭中的真实心境。
如同很难理解在溺爱下长大的孩子如何拥有健全的心智。
当他发现母亲宁可他灾病不断,万事由人,也不愿意他身体健康,尿路通畅时,他有了唯一的一次反抗性发作。当然,一切也是以文字和书信的方式无声地进行。
“没有快乐,没有目标,没有行动,也没有抱负。有的是已经到头的人生路,是父母忧心忡忡的关注,没什么幸福可言”。这成为普鲁斯特而立之年的一份自我评价。
父母在世的时候,普鲁斯特始终一事无成。虽然热衷于文学,但也完全属于玩票性质。他始终靠家里养着,看不到任何属于自己的光明。没有人看出他的野心,更没人相信他会成功。抛开他玩世不恭的心态不说,这一副百病缠身的小身板看上去也是难有什么作为。
“啊,赛丽斯蒂,但愿我能像我父亲专注与病人那样专注于我的写作”父母亡故后不久,他突然对着家中的女仆吐露胸中的抱负。
他做到了。
他写出了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
爱,不是依赖;依赖,是爱产生的病态。短期的依赖很美很怡人,长期的依赖却无异于自掘坟墓。人是习惯的奴隶,一旦背负上习惯的枷锁,结果往往是停滞不前。
彼此之间的爱越深,越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习焉不察,熟而相忘。看似没有隔阂的爱,内里其实隐含着深深的绝望与厌倦。
2012.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