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的家，是一个三面环水的自然村落。听村里老人们说，这条像玉带缠绕在村旁的小河，已经流淌几百年了。以往，她留给人们的记忆，往往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每次发大水，总要淹死许多人。那日日流淌的，就是人们家破人亡的血泪的记忆。
每当出门玩耍，大人们总要叮嘱一句，千万不要到河里去招惹那水妖，否则被她捉了去，就会成了伺候左右的童男玉女，再也见不得爹娘。
于是幼小的心灵里就对水产生了一丝丝的惧畏，总也不敢近前，只站在高高的堤岸的树下，远远地俯瞰，看她那风平浪静时的温顺，听她那波涛汹涌时的狂放。
直到六七岁，才敢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到村口的河里去洗澡。大人们总把我们安顿在最浅的靠近堤岸的水边，任由我们瞎扑腾。千叮万咛是免不了的，大人们吓唬我们小孩的话，已让我们的耳朵都生出了老茧。于是他们就很放心地游到深水里去，或仰或俯泡在水面上，像倦了一天的水鸟，任由那潺潺的流水冲刷走全身的疲惫。
躺在水里的感觉真的很好，柔柔地，像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渐渐就忘了大人的叮嘱和根深蒂固对水的惧怕，一如那不听话的唐僧，鬼使神差就跳出悟空临行前划定的圈子。
我不由自主趟到了水的深处，神不知鬼不觉已淹没了我的脖颈，接下来是嘴巴，然后是鼻子、眼睛。一切都如大人们所料，仿佛真有一种力量，牵引着我一步步滑向死亡的边沿。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爹娘、再也不能和伙伴们嬉戏玩耍，我真地急了。想喊救命，已经来不及了，在水下差点憋死，只感到一阵阵窒息，张开的嘴，只能一口口吞咽下被我趟浑了的河水。
生的欲望、对死亡的恐惧，使我在灭顶的水中拼命挣扎。我的脚不停地蹬踏着水底，我的双手则不住地拍打水面，仿佛想要抓住那生命中的稻草。
也许死亡能逼迫人突破极限，奇迹终于发生。我不断地往复蹬踏、拍打，身体一下变得轻飘起来，头开始抬出水面。我急切地呼了口气，天啊，我还活着！眼前依旧是美好的世界：波光粼粼的水面，蒙胧的月，点点的星，岸边稀疏晃动着的斑驳扭曲的树的倒影。仿佛这一切，都在对我微笑着，给我不停地加油鼓劲。我看到了生的希望，竭尽全力游向岸边，身体居然如船儿一般乖巧，说转头就转头，说浮起便轻而易举就昂扬起了胜利的头颅。渐渐地，与堤岸近了，与伙伴们近了。我猛地站起身来，水仅仅没过我的肚脐，我自救成功了！
我大笑，继之放声大哭。伙伴们傻傻地望着我，刚才所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好像与他们全无相干，他们依旧用双手紧紧抓住纤细的水草，身子趴在浅水里，像一只只悠然小憩的青蛙，双脚扑腾着与水嬉戏。而我却由于这次意外的溺水，一下就学会了游泳。
那时，我就知道了水的厉害，也倍感水的柔情。后来，看了曹雪芹的书，说水是女人做的，男人只是那泥，于是便渴望接触女性。女人柔情似水，有水一般的温柔和灵性。学会了游泳，就爱上了水，也爱上水做的女子。
最爱看邻家的秀姑撑着船穿行在河里，或采莲、或捕鱼。打了鱼、采了莲，她就挑到城里去卖，好贴补家用。秀姑的美，是不需抬头细看的，只那水里的袅袅轻盈的倩影，就足以迷醉人们的眼。那河，最终也成了男人的乐园，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懵懂的少年。我的八至十六岁的夏天，基本都是与河为伴，嬉笑于秀姑的眼皮底下。我们在河边割草、放牧。热了，就光起屁股，跳进河里，秀姑则停了船看，我们就扑腾得愈欢，泡一天都不觉得够。渴了，就游到水的中央，用手轻轻地拨弄表面浮游的水草，就势掬一捧清凉的水入口。当时的水质真的很好，套用现在一句时髦的广告词：家乡河水，真的有点儿甜，像母亲的乳汁一般。这时，准能遥遥地传来秀姑轻柔善意的忠告，说河水是不能喝的，不然虫子就会长满了肚子，那声音如同天籁。饿了，就近弄一些红薯，挖出一个个地坑，捡拾一些干草树枝，点了火，把红薯投进去，烧至半熟，然后用土埋了，等上十分钟，等到秀姑靠岸，再扒出来，竞相献给天仙般的秀姑。那已然熟透的红薯，香甜可口，一直都是秀姑的最爱。然后，我们就交换她手中的小木船，荡到与天相接的莲池里去，做一回无赖的小儿，船头卧剥莲蓬。岸上就远远传来秀姑渺茫的歌声，我知道，那准是唱给城里来的那个青年。
然而我对水的热爱和依赖，并没有维持多久。
那天，天气阴沉，河里不见了秀姑，只有她那熟撑着的小船，孤独地在河里随波逐流。大人们的脸和天气一样阴沉。我隐隐约约听到大人们说不好了，出事了，说是秀姑在城里谈好的对象不要她了。她想不开，就投了河，做了那水妖的玉女。
早知道是这样，我真后悔自己小时候为什么没被水妖收了去，不然秀姑也不会在那边孤苦伶仃，无以为伴。
秀姑去后，连日来狂泻的暴雨，使得河水猛涨，终于一改其温顺慈祥的一面，而是变得像一个发了疯失去了理智的女人，狂躁异常、汹涌澎湃。我知道那是秀姑的冤魂。
那从四面八方会聚来的污泥浊水，逐渐涨满了整个河床，并形成一层层恶浪，声嘶力竭地猛扑向堤岸。人躲在家里，都能感受其想要跃出堤坝时令人恐惧的怒吼。
大人们终于坐不住了，无一不离了温馨的家，扶老携幼纷纷逃至宽厚坚实的堤坝的树林里。整个堤岸上人满为患。在凄风苦雨中，堤岸成了人们的主心骨和保护神。
那和水相伴相依的堤岸真是了不得，任凭水浪狂暴肆虐地拍打着胸脯，而他却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岿然不动、安之若素。他无言地沉默着、忍耐着，仿佛他早已理解那汹涌着的悲愤和痛苦的呜咽。
水终于倦了，怅然沿着堤岸向下游奔去。
从此，我不敢再走近那令我触景生情的堤坝，更不敢再跳进那流淌着无限哀怨的河水里。
孤独的夜里，重新思考曹雪芹的话，觉得真是有些道理。水本来就是好水，平静中泛着浪花，干净清醇、超凡脱俗，像天真烂漫的少女。但经了那泥巴的污染，才变得浑浊不堪。就像女子结了婚，也就跟着发浑了。一旦泥巴柔化在水里，也就再不能找回自我。
所以啊，男人千万不能老泡在水里，不仅会玷污水的纯净，还会迷失了自己。不如做了那堤岸，时时和水相伴相依，又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没了岸，水只能任意流逝、泛滥成灾。有了岸，才有了那份厚重的依傍，水的脚步，才更加踏实和从容。没了水，堤岸只能任时光随意剥落成干涸的碎片，寂寞的心荒芜而凌乱。有了水，那被水肆意拍打着的堤坝，才能尽显男人的伟岸，草幽林荫之中，那跳动着的欢快的浪花，就是岸最得意的杰作。
所以，我的生命里，既怕水，但又抑制不住心底的喜欢。家乡的河，成了我永不枯竭的记忆。她给了我生命，也给了我岸一般男人的本色。
我要像堤岸一样，去好好地爱我喜欢的如水般的女人。因为水是人类的未来和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