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娘家太爷爷开始到我们这代都是居住在一座叫金榜堂的老古厝里。之所以叫金榜堂据说在这老古厝以前出过一个进士。爷爷对父亲讲过他小时候古厝前还立着一根进士大石柱。如今,进士已殁,石柱已毁,太爷爷、太奶奶和爷爷也早已不在了。唯有古厝大门上“金榜堂”三个大字和门口那口依旧清澈的水井还叙说着古老的荣耀和曾经的悲欢离合。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元好问《摸鱼儿-雁邱词》
太爷爷太奶奶
爷爷从未见过他的父亲,父亲的爷爷,我的太爷爷。太爷爷太奶奶新婚的第三天,为了生计,金榜堂里英俊的新郎辞别温柔娇美的新娘,和堂里几个年轻人踏上了下南洋讨生活的不归路(当时下南洋是迫于无奈,其实下南洋是件很苦的事情。金榜堂里有个笑话,说有个后生下南洋前对老婆说要记得把猪圈打扫打扫,该后生南洋回来,妻子还没打扫好猪圈呢。倒不是妻子懒惰,而是后生吃不了在南洋的苦,一天就溜回家了。现在金榜堂还有很多亲人在南洋,他们用勤劳和智慧建设了另一个家园,但在心里,魂牵梦绕的还是唐山老家啊。他们经常回来,也说着和我们一样的闽南话,很是亲切)。分别才七天,同行幸免于难的同乡给摇着纺车苦守家门的新娘——我的太奶奶带回来太爷爷的噩耗。在去南洋的船上,太爷爷被日本人炸死了,身首异处。那年是公元1904年,清光绪三十年,太奶奶刚满二十岁。七天生死两茫茫,孤坟一座,太奶奶无处话凄凉。这也成了我一直痛恨日本鬼子无法原谅他们的一个很大的原因。
太爷爷,从未谋面的素不相识的太爷爷。当我走进古厝里您和太奶奶当年安歇的那个房间,昏暗的日落灯黄,房间里空空荡荡。瞬间,一种奇妙的很熟悉的感觉弥漫在心头,仿佛我们之间不再有岁月和时空的距离和阻隔,彼此是如此的近距离,近到可以听到您的呼吸和心跳,可以感受到您体内汩汩奔流的血液所散发出来的热度。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血缘不讲理的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我们素不相识,而我的血液却来自于您;意识到这是世上任谁也无法左右、无法割断的永恒存在——血缘。
它存在着,并在那里生生不息地延续着。
一个月后,坚强的太奶奶收拾了哀痛,重新摇起因为太爷爷的死而停下的纺车。因为在新婚的那两天太爷爷给太奶奶留下了双胞胎遗腹子——我的爷爷和老姑姑。摇啊摇,摇啊摇,摇进了太奶奶无处释放的深情,摇走了漫漫长长的黑夜和无数个的日出日落。此时,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金榜堂,三更雨,纺线声声可听见。偶停之,欲寻往日身影,难见。唯有眼中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呀滴,滴到明。
我真想穿越回去陪伴那个美丽坚强又是那么让人心疼的女人。
太奶奶没有再嫁。纺线织布带大了两个孩子。同是女人,我更希望太奶奶选择另一种人生。忘掉太爷爷,寻找一个爱她接受她她也爱他的男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太奶奶没有。
当爱情变成一种信念的时候,生死的阻隔和时光的流逝,都不再是障碍,不再是艰难,而是一种背景,烘托着坚贞。
太奶奶,她用坚强和爱人告别。
我有时候也会幻想,当时被炸得血肉模糊的那个尸首不是太爷爷的。太爷爷并没有死,而是受伤了,失忆了,被一个美丽的富家女救了,结婚了。哪天无意中被撞了恢复了记忆,穿越了地域来找太奶奶。于是我就有了许多同个太爷爷不同个太奶奶的兄弟姐妹。
幻想总归幻想,那只不过是我希望亲爱的太奶奶活着时不仅仅只有两天两夜的爱与被爱。
有时候,爱虽然很短暂,但是依然能让人刻骨铭心。
在父亲和老人们的描述中,太奶奶是个坚强又大气的女性,是个像菩萨般面善又像菩萨般好看的女子。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这是父亲眼中的太奶奶。更难得的是太奶奶是个美貌和智慧并存的女子。在那种年代,一个拖儿带女的美丽小脚寡妇不但没有受欺负,还得了人们的尊重和佩服,甚至成了金榜堂的主心骨和领袖,多么的不容易啊。乡里乡亲有个纠纷总要叫太奶奶给评个理,做个公道人,凡事要做个决定就找太奶奶拿拿主意,太奶奶说好他们就不会认为坏。用现在网络流行的话来说,太奶奶是个hold得住世面的人。这些都让我由衷的敬慕太奶奶,但我更感激太奶奶把生母早逝的我的父亲她的孙子拉扯长大,还把父亲教育成一个铁骨铮铮又柔情似水的男子。太奶奶的许多堪称经典的人生道理通过父亲传给我们,我们也用它们来教育后代。
因为感恩,所以更加疼痛。
太奶奶是在父亲十六岁那年走的。上吊自杀。大家说是因为儿媳妇不孝才上吊的,其实在长大后结婚后经历了男女情爱和家庭生活时我却慢慢否定这种说法:如果儿媳妇不孝,那儿子在干什么呢?据说面对老婆对自己母亲的不恭敬,爷爷对自己的母亲说了一句话:你养我几年,我也养你几年。你只不过养了我十几年了(家庭的缘故,爷爷十几岁就做事养家了),我已经养你很久了。这句话无疑会把养大孩子守寡几十年已经瞎眼的太奶奶的心活活撕裂(太奶奶,你的心里肯定疼死了)。明明是血溶于水的亲人,为什么有时却势如水火?
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原谅爷爷。
太奶奶走前非常的平静,没有呼天抢地,没有痛不欲生,没有悲伤,没有犹豫,这一天平静得就像她生命中的任何一天(平静的后面是什么呢?是无边无际的绝望吗?)太奶奶支开一直跟她一起睡的我的父亲,第二天早上父亲从别人家回来时,太奶奶已经吊在在梁上气绝。写到这里我的心就紧得很疼,快无法呼吸。父亲对我们提起这事时,表情很是平静,平静得令人不安。我望着平静的父亲更是心疼,我宁愿父亲歇斯底里地发泄出来。当人可以很平静的谈起过往的伤心事时,不是彻底放下,就是深埋心底。在父亲轻描淡写的叙述中,一丝淡淡的让人难以察觉的哀伤弥漫在父亲周围。父亲此时的神态是静止的,时间仿佛又回到十六岁的那一天。我无法想象一个十六岁的身体和心灵都很脆弱的少年看到那一幕会是怎样的一种伤害和刻骨铭心。我想父亲后来一直无法对想接近自己的他的父亲亲近起来也有这层因故。恶语伤人六月寒,为什么有些人不多点爱,多点情,多点温暖给别人?或许爷爷可能也不是个存心想伤害自己母亲的人,只不过是一句无心的话,不知道那么做的严重后果而已。或许在成长过程中爷爷也有他一直压在心底的伤和痛。有些伤害可能不是故意的,但是伤害终究还是伤害。
人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啊,然而,有时情感却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在无边无际的绝望前,曾经热爱生活的人也会背转身去。可以理解,但是我们都不能接受啊,太奶奶。
其实我们也经常在犯着着我爷爷奶奶那样的错误。
千年来的婆媳问题一直盛演不衰,从最时尚的都市到最荒僻的农村,无一例外,延续千年。每个网站,“婆媳关系”论坛始终沸反盈天,大家都把原因和纠结放在婆婆和媳妇这两个女人身上,一直认为男人夹在做儿子和做丈夫之间左右为难。其实,问题最大的往往是那个男人。如果他孝敬母亲又不纵容她,如果他爱妻子也不偏袒她,自己事事摆正态度和情感,两个女人闹不到哪去。
太郁闷了。这世上,到处都缺正确的爱和钙。
我们还是换个想法吧,或许太奶奶那是因为想念太爷爷了。也是,看尽世间无数沧海桑田,历尽人间无尽磨难仍然坚守善和爱的太奶奶怎会在她最疼爱的孙子已经能保护她时却受不了这些不孝呢?可能太奶奶当时有了不同的想法。坚守了几十年在完成责任后,再也无法抑制地强烈地思念太爷爷,但是阴阳两相隔,想念却无法相见。再坚强的女人心底深处也是个需要爱人温暖呵护的小女子啊,再刚烈的女子,恐怕也无法避免对身后有一副坚实臂膀的期待(有个名男人说过,世界没有所谓的女强人,只有呵护不了女人的男人。这句话我喜欢)。
这种说不清的东西,就是一个男人的责任。
几十年的累积让一个已进入耄耄之年的老太太再也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是啊,情至极处,安能再独活。“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人世间也没啥可再留念了,于是痛下决心追随太爷爷于九泉之下。那年是公元1957年,太奶奶73高龄,爷爷53岁。太奶奶坚守和等待了整整53年。终于和太爷爷相见了,从此再也不会分开了。
两个日夜曾相伴,滴滴往事尤昨天。今日比翼双飞燕,人间天上心相连。曾经在淡漠的白昼、昏暗的长夜中饮尽孤独的太奶奶,我想您在走之前想的应该是和太爷爷两天两夜的点点滴滴,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深情款款向您走来的太爷爷吧。
我们还是把它当成是“生死相许”的极致的情深吧。
姐姐们总是笑话我的自欺欺人,感情用事。逝者已逝,活着的要想开一点。即使真的是爷爷奶奶的不孝造成了太奶奶的自杀,那样也不能换回太奶奶的生命。像母亲说的,走了就什么都没了。生活却还要继续。
当然,我们要反省。
有人说,民族历史雕刻了民族性格,民族性格雕刻了民族表情。
那么,我们就要勇于改变,在每一天,让每一天汇集成悠长美好的历史。
后来想想,太奶奶从此不用再做个顶着天立着地的女强人,不再是谁的母亲,也不再是谁的奶奶,回到那个仍旧年轻英俊的爱人身边,做回娇羞柔弱的小女子。那何尝不是劳苦一生的太奶奶最好的归属。
两年后,1959年。三年困难时期正式开始。
很庆幸,太奶奶躲过了。
天堂里,没有贫穷,没有伤害,没有困难时期,更没有日本鬼子。
父亲,放下十六岁的那一幕吧。太奶奶那里有太爷爷呢,那是她最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