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微风细雨,沈园的榴花在雨中凄然绽放,火红俏丽的花朵儿,凝着雨露,婉如一束深沉的相思。
乱红飞舞,满地的落英,有一种无从收拾的纷乱,又有一种淡然遗世的安静。他没有在觥筹交错的记忆酒杯中,将自己彻底地灌醉。
过度清醒,让他觉得薄凉冷漠;过度沉醉,又让他顿感肤浅迷离。
清凉的午后,她素手焚香,摘几朵新鲜的茉莉煮一壶清茗,只觉风雅逼人。屋内流淌着侍女低唱的一首《相思已是不曾闲》,柔肠百转,不尽缠绵。
刻骨惊心,让她瞬间柔肠寸断;前缘旧梦,又让她恍如隔世
他和她,都在烹煮一壶叫相思的情绪,自斟自饮。
她和他,彼此相爱相依,又劳燕纷飞,断鸿难望。
他和她,青梅竹马,有过一场刻骨铭心之爱。后结为夫妻,几经波折,终是离散。
他说,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植物,或者,今生总有一株植物和自己结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似南山的秋菊,孤高傲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周敦颐,若风中的莲花,素洁淡雅。
而他是“驿外断桥边”的寒梅,清幽绝俗。只有梅,是适合表达自己性灵和情怀的植物,才不会被尘世的茫茫风烟所隐没。
她说,她是赏梅的人,她会沉浸在自己酝酿的相思里,不容得有任何人惊扰她的梦。她说,她愿做一个赏花的闲人,看那情深的香梅,如何把华丽的相思,开到花残,把一缕余香留给懂得之人。
他叫陆游。
她叫唐婉。
他是生长在荒野驿外的寒梅,孤独地经历着岁月更迭、四季轮回。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无人欣赏,备受冷落。冷漠的世人从身边匆匆走过,从来没有谁,肯为他驻足。纵算是被它怒放的花枝和冷艳的幽香吸引,也只是随意折取一枝。
也许,寄与故人。也许,回去装点花瓶。也许,顺手就丢在了路边。而梅花依旧是驿外边的梅花,依旧开得寂寞、开得无主。
她,是一位美丽的越州女子,温婉柔顺,才华横溢,自幼文静灵秀,不善言语却善解人意,豆蔻年华的她爱上了那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表哥。
他,与她情意相投。两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虽在兵荒马乱之中,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仍然相伴度过一段纯洁无暇的美好时光。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萦绕心肠的情愫在两人心中渐渐滋生了。
山阴城下,他们借诗词倾诉衷肠,花前月下,二人吟诗作对,互相唱和,丽影成双,宛如一双翩跹于花丛中的彩蝶,眉目中洋溢着幸福和谐。一夜洞房花烛,她便成了他的媳妇。从此,两人鱼水欢谐、情爱弥深,沉醉于两个人的天地中,把什么科举课业、功名利碌、甚至家人至亲,都暂时抛置于九霄云外。
有时候,幸福来得太容易,也注定会太容易失去。在男儿当考取功名,女子当生儿育女的时代,男人沉湎于诗词歌赋、儿女情长是不思进取的写照,而女子婚后几年都不能生育,更是“大不孝”的证明。
唐婉和陆游的婚姻活生生的被陆母拆散,一对恩爱鸳鸯化作了杜宇鸣,从此孔雀东南飞……
他与她难舍难分,不忍就此一去,相聚无缘,于是悄悄另筑别院,他一有机会就前去与她鸳梦重续、燕好如初。无奈纸总包不住火,精明的母亲很快就察觉了此事。严令二人断绝来往,并为他另娶一位温顺本分的王氏女为妻,彻底切断了他、她之间的悠悠情丝。
他,心中悲如刀绞,面对态度坚决的母亲,素来孝顺的他,除了暗自饮泣,别无他法。
为了排遣愁绪,他时时独自倘祥在青山绿水之中,或者闲坐野寺探幽访古;或者出入酒肆把酒吟诗;或者浪迹街市狂歌高哭。就这样过着悠游放荡的生活。
世间岁月容易过,转瞬分离已十年。
沈园,满城春色的沈园。花木扶疏,石山耸翠,曲径通幽,正是游春赏花的一个好去处。园林深处的幽径上迎面款步走来一位绵衣女子,低首信步的他猛一抬头,竟是阔别数年的前妻。在那一刹间,时光与目光都凝固了,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感觉得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
他与她再次相遇,却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不经意的一瞥,一切都不一样了,浮云旧事重燃,曾经的耳鬓厮磨,曾经的卿卿我我,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恩爱相欢……都在眼前一一重现。
他不能为她痴守一生,但从未停止过对她的想念。在好一阵恍惚之后,已为他人之妻的她终于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后走远了,只留下了他在花丛中怔怔发呆。
当那倩影离去时,他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情,在沈园的墙壁上写下一首《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她,心潮澎湃,沈园,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再遇沈园?已经饱受相恋而不能在一起的痛苦,已经饱受不能在一起而无尽的相思的难熬,已经知晓相思亦不可能重聚的现实,为什么还要让两颗真诚而充满伤痕的心再添重遇的风霜?
人即使再遇,又能怎么样?还能留在哪儿?还能重现往日的幸福快乐吗?即使满腔的回忆,也仅仅是只能留在心间,又能跟谁去讲?除了那份相互的牵挂,又有谁能够理解?纵使沈园依旧是当日的美景,看看而今这欲诉无门、欲罢不能的无奈,又能做什么?这美丽的沈园也只能更添悲伤!如此而已!
明明相爱而不能在一起,明明不能在一起还在相思,明明不能相思而还忍不住,明明忍不住而还要重遇,而即使重遇也不能再聚!人生之悲也莫过于此!
第二年春天,抱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她再一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他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心潮起伏。
她本就是一个极重情谊的女子,与他的爱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结合,却毁于世俗的风雨中。与他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始终留在她情感世界的最深处。
他是一颗多情的种子,用他手中的笔,写下自己多年来的心灵怆痛,就是这首《钗头凤》道尽了他无休止的相思苦,无边际的离恨天,词中的字字句句犹如一个刽子手,残忍地将她的尘封已久的心割开……她反复吟诵,愈吟心愈碎。她的心就再难以平静。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感情的烈火煎熬着她,使她日臻憔悴,悒郁成疾,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化作一片落叶悄悄随风逝去。
只留下一阙多情的《钗头凤》,令后人为之唏嘘叹息。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欲传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在她看来,世道人情是那样的险恶,一条封建礼法就把她和他这对恩爱夫妻活活拆散。遭受打击的她犹如风雨黄昏中的残花。满腹心事无处诉说,只能忍受无奈和痛恨。长夜无眠,角声凄凉,欲诉痛苦,只能强作颜笑。
爱的最高境界是焚心,是懂得。只有她才能懂得他的这首《钗头凤》,也只有她一个人才会因这首词而焚心,那份想爱不能爱、欲怨无从怨的深意,天底下再无他人能懂了。
一段真心的恋情,留下两首凄美的绝唱;一场揪心的分离,留给后人千年的感叹;安静的沈园,见证着这历经千年的不朽与凄凉!
一个前途似锦的才子,一个满腹诗情的才女;青梅竹马,苦苦相恋而不得善终!!
当爱情已离去的时候,曾经的相处快乐之地不只剩人走茶凉的落寞,更添人已不再的凄凉。
纵然传统道德的百善之先——孝道,使他对自己的母亲无可厚非,但我不相信从那以后,在他内心深处一点不恨他的母亲,而对唐婉,他曾经温柔美丽的妻子,一个对自己深情而柔弱的女子,他恐怕到死也没有消去心中的遗憾与愧疚。只是不知道唐婉,当他在心碎与记忆的煎熬中香消玉殒之时,是否恨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
八十一岁时,孤独的他,梦回沈园,写下“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后,就溘然长逝了。
时过境迁,沈园景色已异,粉壁上的诗词也了无痕迹。但这些记载着唐婉与陆游爱情绝唱的诗词,却在后世爱情的人们中间长久流传不衰。
它提醒着你我:好好珍惜你拥有的那份感情,不要轻易道别离,酿成无奈终身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