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有雪。
于雪，我是不甚喜欢，有点惴惴甚至是恨着的。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了雪中那场惨白的记忆，或许，皆而有之吧。所以，每到雪天，我便很容易就陷进忧伤的氛围。
今天也不例外。
静静地立在卧室的阳台上，冷眼观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看着行人或是亦步亦趋，或是追逐着雪花摔倒爬起，爬起再摔倒，百折不挠，看他们笑得惊天动地，心情却怎么也轻快不起来。
12月19日。父亲的忌日。十八年了。十八年前，就是这样一场漫天大雪把我们至亲至爱的父亲拉到了天堂，生生斩断了我们的父女父子以及与他与母亲的夫妻情缘。十八年了，十八年来，这伤痛一直氤氲在我们的心底。每到此时，便会隐隐作痛。每年此时，都会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字，写一次，痛一次，那痛，雕心刻骨，泪落成海。今年，我想尝试忘却，尝试淡忘。决定不写。可是，这几日，夜夜梦见父亲，梦中的父亲依旧年轻，依旧慈祥，依旧挺拔。他一句句问着：“孩子，你过得好吗？”梦里，我悲喜交加，抱着失而复得的父亲涕泪横流，醒来，泪湿枕巾，而父亲，却是遍寻不着。哦，父亲，这么说来，您是地下有知的，您是懂我们的思念我们的悲痛我们的终身遗憾的。这么说来，您也是像我们思念您一样思念着我们的？那么，母亲的孤独无依，母亲的伤心失落，想必您也是知道懂得的，知她如你，爱她若你，你怎忍心决绝转身，让她忍受这一世孤寂？
穿衣，下楼。
那雪，便扑面而来。
雪中，望着自己深深浅浅的脚印，仿佛看到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父亲与患牙痛的我行走在去诊所的路上。诊所是父亲的一个亲戚开的，很有钱，对我们这样贫穷的亲戚是不屑一顾的。我看见一向不求人的父亲，那么卑微地笑着，递上一根自己舍不得抽的香烟，却被人家冷冷地拒绝，理由是不抽烟。就在人家漫不经心为
我诊治时，另外一个穿着光鲜的人进得门来，递上一根高级香烟，那亲戚便抛开了我，满脸堆笑与那人一边抽烟一边谈笑风生。我看见，父亲扭身朝了门外，我分明看见，父亲抬起手，擦去了将要流出的泪水。终于，我还是被漫不经心地拔掉了一颗好牙，而那颗肇事的牙，到现在还留在我的身体里不断提示，为了我，父亲曾遭受过怎样的屈辱，怎样的难堪。为了我，父亲曾怎样卑微地活着……就在那场雪里，我与父亲，流泪走着。我痛，是因了牙痛，更是为了父亲曾受的不平待遇；而父亲，则是因了我——他的孩子在疼……
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我们缩在屋里瑟瑟发抖。父亲顶着一头雪花进得门来。裤腿湿了，袜子湿了，头发眉毛都是白的。看见我们，便呵呵笑着，乐颠颠地跑出去抱进来一个水果箱，打开来，却是一箱葡萄。冬天的葡萄，那可是天价！吃着妈洗了的葡萄，却没人去关心爹的冷暖。扭头，发现爹脱了湿湿的袜子，用冰凉的手揉搓着脚。我的心一阵痉挛，赶紧拿出被子给爹捂上。爹仍是那样呵呵笑着，没有半句怨言。而今，爹乐呵呵的笑容仍在眼前闪现，而爹，却是斯人不见！
也是一场大雪。我那慈祥的，年轻的父亲撒手人寰，从此，与我们，天上人间，永不再见！那场雪，惨白惨白的。自那以后，雪，便被我打上了恨的烙印，雪，便成了我的杀父仇人，我便与它，不共戴天！
插上耳麦，那曲《乱红》便在耳边萦绕。听着忧伤的歌踏着忧伤的雪，我行走在生命中刻骨的痛里，渐行渐远，渐行渐远……身后，留下一串忧伤的脚印。泪眼朦胧中，往事，就如父亲熟悉的音容，一幕幕重演。曲终，耳边萦绕一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哦，父亲，你可能如那片片飞花，再次飞落我们的生活，母亲的生命？即使是片刻，即使是须臾，也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