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幢三层楼的房子，一层一家，共住了三家人。
我家住一楼，进门的左边是厨房和一个盖着玻璃瓦的天井，右边是卫生间，离楼梯口不远就是房门，进去有内外两个大房间，镶着浅褐色的木地板和同样颜色的墙檐，落地窗外是个不大的花园，走下石台阶，一条水泥小路通向黑色的铁大门，两旁种着芭蕉树和四季开红花的月季。这是我年少时的家，深深地刻着时光深处那些寻求温暖，痛惜离别的日子。
馨馨姐姐是二楼戴家的大女儿。比我大两岁，在育才中学念书。
她瘦瘦高高的，小小的瓜子脸略显苍白，一双有点近视的大眼老是爱走神。晚饭后，她的家里人都坐在一起闲话，我陪她在厨房里洗碗。站在“滋滋”作响的煤气炉旁，看她在煮了的淘米水中洗涤碗筷，她抬起忧郁的眼睛看着我说：“小红，这次我怕是躲不掉了！今天老师找我谈话，要我自己报名去农场。”“你不能不去吗？”我忙问。“不行啊！’她泪汪汪的看着我说：“学校来街道调查了的，我家三个学生中，这次必须要下去一个。”她又接着说：“你说，他们两个都比我小，又是娇惯了的，我不去谁去？”我想起了这两天我们学校高年级的学生也在开动员大会，到处都是敲锣打鼓的学生代表，学校墙上都贴满了标语，“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想到自己以后不知会怎么样，不由的一阵黯然，沉默了一会，才记起来问她；“你要去哪里插队啊？她说：“去安徽的黄山茶场。”
过了没几天，通知单就下来了，馨馨姐姐就要走了。
学习一向优秀的她，一直梦想着将来考能上清华，去北京读书。可如今要接受命运这样的安排，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家里人在默默的为她准备行装，我陪她去了淮海路，南京路，买了些要带去的日用品。那天早上我们去派出所下户口回来，看见户口簿上，她的名字被盖上了大红色“迁出”的戳印，那一刻，心突然感到了一种被丢弃的悲伤，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想到从此大家都要分离，就要流浪去远方，避开了她年迈的外婆，我们俩躲在二楼的亭子间里抱头痛哭。
68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是馨馨姐留在上海最后的日子，行装已捆好，放在门廊上了。
天阴阴的，没有一丝云光。我们坐在二楼的阳台上说着话：“馨馨姐姐，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她坐在灯影下，睁大了迷茫的眼睛看看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户口都已经下了，我已经都不是上海人了。”看她一脸的落寞，我劝慰她说：“今天你走，还有我十八相送，他日我走，才是最孤单的呢！”她担心的问我：“你什么时候走？准备去哪里？”一提起这些，就很想哭，我站起身，低头抚摸着阳台上白瓷花盆中的那朵花，想到自己是没人可以商量的，父亲关进了牛棚，母亲远在北京，妹妹还小，小弟在镇海老家。十几岁的女孩，就像开在花盆中这朵白色的小花，临风而立，无依无靠的独自在这冷冷的秋风中摇曳……
大家守了一夜，围坐在一起，讲些她小时候的故事，讲我刚从北京来时的趣闻。戴叔叔和金阿姨（馨馨姐姐的父母）都说，今夜是在为我们两人送行。
我和娅娅（她的妹妹）陪着她在弄堂浑黄的路灯下走来又走去，那晚，没有风，夜色冰凉的像是走在寂静的湖底。我们踩着自己忽长忽短的影子，听着“哒哒哒”的脚步声，把这永不磨灭的足音，留在深深的时光之中了。
长亭外古道旁，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轻轻哼起这首儿时的歌，我们都已是泪流满面。人是不是要等到生死离别后才会真正懂得——《送别》！是不是每次哼起这首——《送别》都会这样的心痛！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馨馨姐姐走了，带着她的遗憾和不舍走了。三个月后，我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以后，我们天各一方。
馨馨姐姐去黄山后，因忧郁症回到上海治疗。后来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考入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留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八十年代初期和丈夫移居英国。楼上的外婆，戴叔叔、金阿姨及他们的独子戴厚铨都相继离世，妹妹戴效娅现定居在加拿大。
——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