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比自己想象中爱您，只是我们的感情被时间搁浅了太久，我不知如何才能不带一丝伤害地靠近您。
二十多年的分离，若在这一刻相聚，请原谅我的怯懦、茫然和无知。这么多年早已习惯，没有您的日子里，我一个人也可以保护好自己。成长中缺失的爱，因为从未拥有，所以也不会太过于渴求。
您一定很希望我们可以像其他父女一样，我对您撒娇，对您无理取闹，偶尔拌拌嘴，偶尔吵着您戒烟戒酒。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的午后，我拿着一把小剪刀剪掉您鬓角处依稀的白发。可是，我做不到，每一次见面，我只能给您陌生人一般的温暖：寒碜、客套、毕恭毕敬……您给我的童年里那些微薄的记忆，比黄河以北的沙土地还要贫瘠。
可能您不会相信，小时候，我经常会睡不安稳，总会梦见锅碗瓢盆破碎的声音，接踵而至的便是你和母亲的吵闹声。梦境如此真实，碗筷落地的声音如此清晰，以至于总是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当别人笑着说起童年里关于父亲的种种记忆，慈爱的、严厉的、温柔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在她们脸上。每当那个时候，我就悄悄地躲到一边，拿起一本书掩藏我所有的失落，其实，书上所云，早已模糊一片。
如今看着您在九寨沟的照片，树影葱茏，泉水叮咚。您戴着大红色的棒球帽，却依然掩饰不住岁月匆匆的痕迹，已然依稀佝偻的脊背和沧桑的眼神。也许，在您的心中，也曾有过这么一种向往，孑然一身，一个背包，一个梦想，一段旅程。否则，您在广袤的草原上的那张黑白照片该作何解释？您在沙漠里独行的背影又该作何解析？只是为何，我们父女从未有过一张合影？那时的您把那时的我放在了哪里？把我们的家放在了哪里？
似乎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你把我接到你那里。你的卧室并不是很大，卧室里安静地躺着一张木桌，一把木椅，一张单人床。最让我开心的是您那里的院子很宽广，并且种植了各种各样的花。很美。你给我买了最漂亮的公主裙，味美多汁的灌汤包，肉嫩色泽的烧鸡，还有我生命中的第一份玩具，一支很卡通的水枪。望着镜子中穿着粉色公主裙的自己，想着正在地里芒种的母亲，我并不快乐。我对您说我想妈妈了，您不应答，我只能哭着闹着要回家。换上从老家带来的衣服，把您买的裙子扔到马路中间，任来来往往的车辆从她身上无情的碾过。无奈之下，您只好把我送回了老家。
您知道吗？并不是穿了条公主裙就真的会变成公主，就真的拥有了骄傲的资本。若真是那样的话，超人还不得满天飞了吗？那些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的女孩们才是骄傲的小公主。当别的女孩在父母怀里哭闹的时候，我先学会了乖巧；当别的女孩躲在父母怀里寻求温暖的时候，我先学会了坚强。
当别人问起您，我只是笑笑。笑而不答，痛而不语。那笑容中有几分苦涩我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鼻尖的酸楚和喉咙里的梗咽。它们还未来得及呼吸一下这世界的氧气，已被我扼杀在身体里。
您知道吗？我每次回家，心情都很沉重，走不完的亲戚，赶不完的路程。真的很厌倦那些虚伪的笑容，我更愿意珍惜来自灵魂的真诚。如果我们从不曾分离，我们共有一个家，我哪来那么多毫无血缘关系的七大姑八大姨。每逢年底，便可安心地依偎在你们身边，该有多好，像归巢的燕子。
您还记得吗？2010年暑假，您给弟弟安排一份暑期工，在工地刮地磁。也是在那份工作中，弟弟的脚踝被水泥板压得粉碎性骨折。那一年，您的小外甥还不到一岁，便要随我在医院陪床，因受不了医院的药水味哭闹了好几个晚上。您的儿子正处在他最美好的年纪，仿佛旭日的朝阳。对未来的期许，对学业的热忱，对爱情的追求。您让他如何接受这样的事实？日日夜夜躺在病榻上，分分秒秒的绝望。那一刻，是脚上的伤痛，还是心底的绝望更痛？也许，这是他的命中注定，可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归罪于您。
爸爸，让我如何爱您？
2011年，一次偶然，您在会老家的路上遇见了母亲，追着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对她埋怨弟弟的倔强和不懂事。您可曾想过？您用您的一生做了他的航标，是您铸就了他的人生，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赐。
您可还记得？那个六岁就自己洗衣服的小男孩，在冬季冰冷的屋檐下，肿得馒头一样的小手和手上一片片化了脓的冻疮。这样的孩子，您说他不懂事？在我的记忆中，他五岁左右就跟着我和妈妈在地里捡地瓜干，稚嫩的小手里只能放下一片地瓜干，捡一片丢一片，最后看着手里唯一的一片竟然哇哇大哭起来。可爱极了。您可想过，我们的秋收是够顺利？我们的粮食是否足以维持生计？
也是在同一年，您不停地拨打母亲的电话，却早已影响到她现有的生活，您可知道？您何故如此自私？您的幸福葬在自己手里，和别人毫无关系。
爸爸，我要怎么爱您？
弟弟的幸福，我的幸福，妈妈的幸福，这些牺牲还不够多吗？为了让您和母亲安心，我已放弃自己的爱情。如果我们的家不曾支离破碎，如果我不是母亲身边唯一的亲人，我绝不会轻言放弃，哪怕随他到天涯海角，我也愿意。我爱他。
去年过年回家，看着您头顶的白发，它们是何时从鬓角繁衍到了头顶？一件单薄的黑色印花棉袄，一双军用棉鞋。意气风发的您竟也能够如此不修边幅。我的父亲，原来已经是位老人，那一刻，我心里只有无尽的苍凉和疼痛。
当您躺在病床上，面对您孱弱的身体，所有的怨恨都已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绵绵的爱，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爱。
爸爸，我爱您！
（2013.1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