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见她了。
正是傍晚下班时分，就在一出校门口右边的墙外，冰冷而坚硬的人行道上，还是那个老太太，衣衫褴褛，包着一根看不出颜色的头巾，地上垫了一床破烂的棉被，跪着俯身在地，脸完全埋在地下，看不见脸，更看不见表情。
我依稀记得这根头巾，跟上次碰见她时一样。那天她也跪着，两手举在脸上，嘴里好像念念有词地说着行行好之类的话，眼前有一个破烂的搪瓷缸子，里边是几个钢蹦和几角零票。我走到跟前，略微迟疑了一下，便找出几张零票投了进去，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含混地说着谢谢，脸上的皱纹也跟着动起来。那是一张灰黄干瘪的面孔，像缺水龟裂的黄土地，眼珠浑浊无光，好似秋天后没有播种的荒凉的原野。
我的一丝犹疑是基于一些经验主义的认识，比如步行街有人借用孩子来乞讨行骗。实话说，如果这是个青年，我不会动心，因为四肢健全的青年应该是能自食其力的人，我如果给他施舍是助长他的懒惰，也是践踏他的尊严。但眼前的老人，不可能有假。
前两天芹从加拿大回来，约我吃饭，我们在海边遇见一个盲人，老远便听见他操着一把旧胡琴在拉一支曲子，不是常听到的易博人同情赚人眼泪的《二泉映月》，而是一支非常欢快的曲子，虽然不是多么地技艺高超，但是欢乐的旋律好像流淌的溪水，我心头一震，故意绕道过去往他的缸子里放了钱，一边说了一句：”大叔您拉得真好。”他惊讶地停下说了声谢谢。我想，我不是施舍，我是作为一个听众表达了我由衷的敬意。大概，那天他最大的收获不是多少钱，而是一份尊重，一份温暖。
眼前的这位老太太，应该还是在乞讨，只是这一次眼前却看不见乞讨的工具，不知道是弄没了还是被偷了，眼前也并没有一个钢蹦。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还有意识。一个黄色的枯叶从树上飘落，正巧砸在她头上，在风中轻轻地颤抖着。
正是下班时分，大家都是行色匆匆，车里的人自不必说，人行道上的，背着包的，拎着菜的，两眼直视前方，奔着自己的家径直而去。很多脚步杂沓地走过去了，有的眼睛连一秒钟都不曾在她身上停留。也许，人们看得太多了，早已司空见惯，心已经变得冷硬。也许，他们因为看过太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新闻旧事，早已不敢再信。前两天四川那个讹小孩撞倒自己的大妈着实给大家又敲了警钟，好事不能轻易做。的确，人心不古，也怨不得路人。那么，问题出在哪里了呢？说实在的，我也是在腹诽而已，我既不可能给她太多的钱，也不可能把她领回家去，我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没有这个能力。
就像杜甫，诗中圣哲，也只能以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帮助别人，或者把民间疾苦，化为笔底波澜，替可怜的弱势人群振臂高呼一声罢了。你看他的诗，《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穷困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
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
正思戎马泪盈巾。
那个可怜的西邻老太太，因为孤身一人穷饿无聊，以致抛开尊严打杜甫的枣子充饥，大诗人尽管自顾不暇，但仍能理解她，宽容她，一任她去扑枣，还担心自己吓到她，要和颜悦色以待。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啊，不是万不得已，谁愿出卖尊严食嗟来之食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但在杜甫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他在诗中没有一个字言及个人的不幸遭遇，完全是体恤别人的困苦，但它给予人们的并不是一点廉价的同情心，而是同样博大的情怀和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茅屋为秋风所破，依然梦想有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这就是境界，一般人做不到。
老子有一个理想社会的美丽构想：使老有所依，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陶渊明也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美丽的桃花源：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也许，收容站还不知道她的遭遇，她也不知道有个收容站。那么，我们该做什么呢？想起那个在海滩上的青年人，他一次次地弯下腰，把被海浪冲上岸的小鱼扔回海里，面对人们的质疑，目光坚定地说，至少对这条鱼有用。
华灯初上的时候，所有的房子里都亮起来一盏灯，灯下念着远行人，却没有一盏灯属于这个老太太。正是应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她却匍匐在冰冷的地上，用可怜的一点自尊换取一块干粮，这是何等凄苦的事情！她没有子女？或者有也是不肖子孙？谁来管她？今晚她有饭吃吗？她会在哪里安歇？大桥底下？
起风了，电话响起，家人在催我了。桥上桥下的人流车流越来越大，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夹杂着萧萧的风声，叶子打着旋无力地坠落，又毫无防备地被刮起来吹走，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路灯、车灯、还有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越来越亮，我越走越远，回头看时，那个佝偻的身影，仿佛雕塑一般，凝固在地上，淹没在苍茫的暮色里，越来越黯淡。
我想，我应该再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也许明天，明天的明天，我不会再见到她了，她一定会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挺着腰板，端正地坐着，在温暖的光里，微微地笑着。
2013、12、1晚11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