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青春似你,你也会快意如我。谁敢说虽千万人吾往矣,谁又将两亿年握在手里。
——题记
那一年,麦子泛黄的季节,16岁的我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件大事——中考。随着这个日子一天天逼近,天开始燥热起来,我心里也越加地忐忑了。
一天傍晚放学回家,一进门就觉得家里气氛有些反常:母亲一声不吭地在灶间忙着,父亲一反常态,换上了解放鞋却没有下地干活,铁青着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愠怒的表情里仿佛还掺杂了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他低声招呼我坐下,问道:“不是说好了吗?叫你报中专,你怎么又报五科联赛了?!”
我心里一抖,父亲轻易不发火,即使我偷吃了家里留作种子的花生他也没拿我怎么样。肯定是东窗事发了!我顿时像个怯怯的小鼠,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是啊,我也想不明白,一向听话的乖乖女竟然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擅自做主,偷偷地报了五科联赛准备提前考高中。要知道,我向来对他老人家可是言听计从的。
从小,我就是一个害羞到自卑的女孩,父亲是镇上重点中学的老师,很有些名气,家里时常会来客人,或是同事或是学生,每逢此时,除非万不得已,我通常会躲进深闺,闭门谢客。大事小情一般都由父亲做主,哪怕买衣服也是他说了算。当然,我心甘情愿。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姊妹四人,哥哥上高中了,将来肯定是要考大学的。
唉,一提哥哥我就气短。上小学的时候,多少个晚上,摇曳的煤油灯光下,奶奶家炕上炕下总是围满了人,怀才不遇落草为农的二叔照例会卷上呛人的纸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出一些“鸡兔同笼”之类古老又古怪的智力题,每次哥哥都是独占鳌头,而我永远是不开窍的那个,答案出来了仍然懵懂,只有洗耳恭听,无比钦佩地看着哥哥,再看着二叔眯着眼吐着烟冲哥哥点头,然后担忧地看着我,不摇头已然摇了头。
事实证明,我的确不如哥哥,起码在数学方面。后来考镇上的重点初中,哥哥不出所料考了全镇第二名,而我却考了22名。上到初中,数学仍是我的“百慕大”,至今想到做辅助线就巴不得有人扶住。就冲这一点,父亲可能也觉得我上高中考大学会比较吃力,加上家里拮据,早早地就给我指明了方向:考中专。
都说知子莫如父,父亲的确是为我着想,可他哪知道我内心深处还涌动着一股暗流啊。我从小瘦弱,人称“豆芽菜”。父亲逼着我天天在院子里那棵小槐树下跳着摸高,至今一想拉力器就手软。除了数学,最怕的是体育,当那个有着怪名字的体育老师咬着牙把惊恐万状的我扶到单杠上让我360度转体下时,我的脑子已经彻底晕眩了,无奈之下,老师只好把眼噙热泪的我弄下来,我的眼眶才总算没失守。至于跳箱和跳山羊,就更堪比攀登珠峰。那年我鼓足勇气参加了越野赛,谁知道一起跑就被绊倒,父亲刚刚给买的绿色涤盖棉裤子顿时挂了彩,腿疼心疼怎一个疼字了得啊。
体质差,心理素质更差。小学时的一次朗诵比赛让我饱尝了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前心动过速、全身发麻的滋味。每次看着爸爸在全校大会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的时候,我总在同学羡慕的目光中展开剧烈的心理活动:我这辈子都甭想赶上父亲啦。当父亲宣布让我考中专后,我就一直被一个念头折磨着:万一考不上普通中专考到师范怎么办?天哪,我怎么能当得了老师呢?小小的心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却不敢开口说,终于史无前例地做了一回主,偷偷地报了五科联赛,一旦考上,我就可以提前上高中,而且可以避开万恶的师范啦。
“你怎么了?半天不说话?”父亲见我不吭气,就打破了沉寂,“这样吧,你既然报上了就去考吧,不过别好好答题了,走个过场就行。”父亲坚决的口吻让我彻底瘪了下去,看来得无条件服从了。我耷拉着脑袋,顺从地点了点头。
转眼到了考试,我心无挂碍地走了过场,数理化不会的就不会了,语文和英语是我的强项啊,怎么舍得不好好答?谁知发榜一看,我竟考上了!我终于摆脱那万恶的师范了!父亲有些无奈,又有些惊喜,毕竟,全县只招150个人,他的女儿竟忝列其中。看来,命该如此啊,我只能上高中了。
就这样,我提前上了高中。不过,只逍遥了一个月,苦日子就开始了。记忆中,那个大雪封路独自骑车60里地摔了好多次终于返校的经历刻骨铭心;周末饿得头晕眼花顶着西北风推着车子走了三个小时回家的镜头永远不会退色;无数个灰蒙蒙的清晨和同学爬窗进教室点着蜡烛学习的日子历历在目。平面几何狰狞的面目隐去了,立体几何和解析几何又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我咬牙用一摞摞的习题做盾牌做着殊死搏斗。每次一墙之隔师范里我的初中同学邀我去玩的时候,看着神仙般逍遥的他们,我都心痒难忍;但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父亲在我的高中阶段只到学校看过我几次,一次带了一包虾皮,一次带了一包油条,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还有一次恰恰是高考,已调到高中的父亲带自己的学生来县城一中考试,他看着我用自行车载着一个胖胖的女同学去外校考试,笑着打了声招呼。
又是一个麦子泛黄的季节,哥哥已上了大学,我的考期临近了,便回家商量报志愿的事情,父亲建议我报军校或新闻专业当记者,他好像永远高看我的体质和心智。其实我的心理素质依然脆弱得如一张纸。记得那一次班主任让我在班里介绍语文学习经验,我唯一的印象仍是黑压压的人头和全身发麻的感觉。
可是,我似乎应该帮家里做点什么,而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添更多的麻烦。多年来我目睹了父亲为这个家做得太多太多,作为这个六口之家唯一的经济支柱,他经常说自己有两块自留地,一块在讲台上,一块在田野里;他一手拿粉笔,一手拿铁锹,用心耕耘着。一度放弃了进城的机会,只因怕进城以后再也不能种地养家,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太辛苦了。而我打听过了,师范是免费的。思前想后,想分担的勇气渐渐战胜了对师范的恐惧,毅然决然地把所有的志愿都填了师范。
再一次自作主张,我仍然没有说我的理由。
多年以后,父亲已经退休了,倏忽我也到了他当年的那个年龄。某一天,某个安静的晚自习上,学生在写话题作文“做自己的船长”。我坐在讲台上,想起了那些往昔的青涩岁月,不太安静地写下了这些文字,记得那位叫子尤的16岁天才少年写过《谁的青春有我狂》,相较之下,我的青春不算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