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沉落到遥远的地平线上,晚霞映亮的西天云彩,宛如一块随风抖开火红火红的盖头,苫住了北国故乡辽阔旷远的半边天空。擦着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一行奋力扑打着翅膀的鸣雁渐渐远去,融化在了湖水般清澈通透的天幕。放眼秋野,覆盖了故乡滩涂无边无沿的芦苇荡,竖起一条条好似嵌入了金丝毛茸茸狐尾的穗子,在清凉的晚风中争相起伏摇曳。那仿佛水浪拍岸苇叶相逐的沙沙声里,扑入眼帘的苍翠还在向着远方尽情拓展,而藏匿在苇梗间的秋虫却已然奏响了炎炎夏日最后的离歌。
古人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来描绘浪漫唯美的爱情图画,而在我看来,这扎根在故乡大地上普普通通的植物,却是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含义。它就如同一个把充满生机的水灵灵的根须延伸到每一个赤子心中,升华了生命的绿色符号,蕴含了我对故乡、亲人的爱恋,对逝去时光的深深追思与缅怀。它已是我的根,我的神经与血脉,是我与终将保管我们灵魂的大地沟通的灵媒,是一个我永远怀抱着的乡情梦。
还时常记起第一次跟随母亲打苇子的经历。那是在深秋时节,天气已经很凉,清晨的野外被淡淡的雾气笼罩,透过清冽的薄雾,早起的日头在空旷的田野尽头还只是一个乳白色浅淡的发光体。周围是那样寂静,只有我和母亲踩踏在田埂上的脚步声,仿佛大地咚咚的心跳回响在耳畔。偶尔还会有动作不复敏捷的蚂蚱受到惊吓,从枯干的豆秧仓皇跳到没过人膝盖的荒草中去了。我紧紧跟随着正值青壮的母亲,一步步在故乡寂寞的野外深入,迎面潮湿冰凉的空气不断地灌进鼻腔和领口,我打着冷战,缩了脖子,一只手紧紧攥住衣领,可那森森的寒意还是让我浑身凉透。然而母亲却似乎蔑视了这早早到来的寒冷,她腰板挺拔步履坚定,在渺无人迹雾气氤氲的旷野,呼吸平稳均匀有力;她几乎成了一盏行走的油灯,那鲜艳的红头巾就是从她头上喷薄出活泼的火苗,在我的眼前不断燃烧跳跃,我仿佛一只奔向火焰的蛾子,紧紧地追随着。我是不是终生都在寻求着来自母亲的光明与温暖呢?当我们终于站到自家的苇泊前,举目望去,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好大的一片芦苇! 在薄雾笼罩的旷野河泽,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的苇子的丛林第一次向我诠释了什么叫广阔无边!
一脚踏入齐腰深的河水,霎时间仿佛有万把钢针直钻进皮肉骨骼,那突如其来的冰冷与刺痛让一口气猛然憋在了胸膛,如同面对狂风时风也会让呼吸停止!我几乎已窒息,眩晕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中甚至感到了恐惧与绝望,陷在淤泥中的整个人僵硬在一起,动不了分毫。等到我终于慢慢适应了那几近冰点的水温,牙齿磕磕着努力扭过头去,却发现母亲正在我的身侧利索地挥舞着镰刀。在我惊愕于她坚忍耐力的同时,却又发现她的动作是如此优雅和充满力量的:身体前倾,一只胳膊拢住一抱高出头顶很多的芦苇,一只手把镰刀探入水中身体微仰用力收起,被截断了茎杆的苇子立时呼啦一声横躺在水面上,择出几根较细软的苇梢子并在一起将它拦腰一捆,借着水的浮力向岸边推送,圆木状的苇捆从水面上从我身边轻盈地滑过。而母亲又要再次重复这无比单调却又那么吸引着我的动作。遇到浅水处,锋利的镰刃砍断苇茎的咔咔声成为一只只扑扇着翅膀清脆的音符,窜起在雾气弥漫的河流上空,经久不息地回荡。多年后,在我梦中的耳畔,总会有这样悦耳的声音出现。但那已不再是锐利的钢铁划过植物肌骨的声音,那其实是故乡的鸟鸣,是风声,是雨声,是焕发着生机的田野欢快地拔节声,那更是默默摇曳在深泽浅滩的苇丛为苦难中不屈不挠的母亲唱响的永远的赞歌。
在黏胶一样攥住了双脚的淤泥中颤抖着,刺骨的冰冷与内心的羞愧让我的眼中涌出泪水。我终于明白,当我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母亲给予我的一切时,母亲却是在背后默默地付出了这么艰辛的劳动。简直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信仰支撑着她,让她无怨无悔,永不放弃。在她的身上,一定有着一样基因是我不曾了解的,那大概就是爱吧,是全天下最无私伟大的母爱!正是这份爱造就了她们的钢筋铁骨,让她们即使身处苦难的滩涂也依然在无怨无悔生机盎然地摇曳。
清晨的湿气还在收割后的旷野与河滩上蔓延,雾中的芦苇高大湿润,这是经过第一场霜侵袭过的植物,挺拔高耸的茎秆上覆满白色的霜粉,睫毛般的叶子是修长的,夜晚凝结的露珠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挂满了泪水;这是在贫瘠与荒芜中生长的植物,它的一生注定要经受风霜雨雪的洗礼;它那仿佛是毛茸茸狐尾的穗子里隐藏了我们看不到的种子,它年复一年地等待着,等着它们成熟,然后离开自己被风捎去远方,在一块全新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它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它在为后代活着。阳光终于驱散了笼罩在头顶的雾霾,宽阔的田野与河泽明朗着一眼望不到边际。
二
没有人能离开土地。我们在土地上行走,劳作,繁衍后代。总有一天,我们被泥土掩埋,和大地融为一体。是土地赋予我们生命,保管我们的灵魂,她给了我们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土地是人类的根,母亲。我们无一例外都是她的儿女。
想起家乡的土炕,那用粘性很好的田土拌上新鲜麦秸制成泥坯搭建起的大铺,不过还是土地对我们慷慨的赠予。
土炕无比宽敞。喜欢在童年时,一丝不挂地仰躺在上面,感觉整个人都是自由的。就如同赤身在广袤的田野上,野花在身边开放,风像水一样漫过稚嫩的肌肤,树木不断摇曳的枝叶间洒下点点斑驳的星光,恍惚中,泥土与草叶的清香已将我紧紧拥抱。
土炕的席子由芦苇制成。它光滑平坦,纹理细密,像是一整张从河流上剥脱下来润泽光亮的皮肤。再次躺在上面,就会听见不一样的声音,那是水流淙淙、簇拥在一起的芦苇摇摆着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而我,也像那河流上最顽强的水草一样,在每一个夜晚来临时悄悄地抽叶、拔节、吐出穗子,在贫瘠的泥土上由幼小变得茁壮。可以说,是代表了信念与坚持的芦苇给了我顽强不息的生命、多姿多彩的梦。站着时它是温暖了前途的风景,躺倒时它依然在我的生命中生机勃勃地摇曳。
制作苇席是一项繁琐艰辛的工作。霜降一过,正是收获芦苇的最佳时刻。这时到环绕村庄的苇泊走一走,就会发现到处是手持镰刀的乡亲们,浩浩荡荡的在海一样辽阔的苇泊前一字排开,待到领工长一声令下,上百把闪着寒光的镰刀一齐出动,霎时间,刀刃旋过苇秆的咔咔声如同骤起的飓风狂卷过苇子的丛林。与此同时,藏匿在泊子深处的野鸟群惊叫着呼啦啦的腾空而起,遮天蔽日的翅膀集结成翻腾的彩云,迅速飘移过霞光掩映下守望着归人的村庄。
芦苇收割上来后,被集中摆放到场院里,晾晒到干湿适中时,就可以进入编织前的预备程序了。首先是选材,将那些过细过软或折断不能用的芦苇淘汰掉,留下品相俱佳的芦苇用铡刀切去根梢,剥去叶子,拿搠子将苇秆均匀地劈成苇篾。将苇篾批儿用水淋湿,移放到碾场上。接下来就是碾压了,这是关键的步骤,一般人是难以胜任的。通常由经验最丰富的碾家站在使人望而生畏光秃秃的石磙上,就靠着双脚的力量蹬着它进行这道工序。
我还时常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令我倍感骄傲的是,这在那个年代的村里人看来无比光荣伟大的任务居然是交由母亲来完成的。母亲年轻,健康,充满活力。在一群流着清鼻涕的孩子们好奇眼光的注视下,她脱了鞋子光着白白的脚丫轻盈地跃上石磙,发动了汽车一样,双脚交替着踩动那看起来无比沉重的碾子,在宽阔平坦的碾场骨碌碌地行进起来。左脚油门,右脚刹车;右脚油门,左脚刹车... ...不得不承认,母亲的驾驶技术是一流的,我还一直在担心,怕她会突然让这辆一个轱辘的笨家伙熄火,人会从上面掉下来。但这样的想法显然是多余的,母亲磁石一样的双脚牢牢控制住了这个实心的大轮子,她驾驶着它耍杂技一样在碾场上来去自如。从场院外跳进来的风吹起她浅蓝色的褂子,她宛如一只春天里美丽的蝴蝶,清澈的眼睛里满含了喜悦,自由自在欢快地飞舞着。当她经过我的身边时,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羞了羞我被野风刮红的脸蛋,哦,母亲的笑容那么灿烂,那轻轻地一按,成为我生命中永恒的印记。
浸了水的苇篾批儿被越压越柔韧光滑,变得像最上乘的皮子一样时,就是开始编织的时刻到了。 将苇篾按照长度与使用部位的不同,分成“头苇”、“二苇”、“三苇”、“短苇”四等,分别打成捆后,正式地编织就开始了。
那是一幅永远定格在了我记忆深处的场景。宽阔的场院里,几十名织席女工两三人一组,手持拨子埋头在正午暖融融的阳光下,泛着油光柔软的篾批儿激流中的水草一样在半空中此起彼伏的舞动。一只只长满老茧的手轻灵地忽起忽落,一朵朵精致的席花就在她们的手下绽放出来。在她们的心中绽放出来。漫天飞扬的芦花中,我看到她们化身成雪中的一只只雌雁,在缤纷的光影里优雅地舞动着翅膀。而母亲无疑是最让我着迷的鸟。她红润的面颊上闪烁着汗水,曲线优美的身体富有韵律的前后起伏。当我顽皮着伏上她的肩头,她嗔怪地回头望向我,眼睛里却是充满了爱和温暖的。她在驮着我飞翔。
不可否认的是,她一直在这样。即使,她已白发苍苍;即使,她已飞不起来。她却还是会把天空和羽毛放进我的心中。
在这个秋天,大片的芦苇停止了生长。朔风起时,铺天盖地的芦花鹅毛大雪般飘洒在空中。在每一朵芦花的下面,都有一颗饱满的种子。它们终于成熟了。经过一年的孕育与等待,白发苍苍的芦苇把它们交给了风,交给了远方。完成了使命的芦苇最后躺了下来,成为土地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