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实是东屋,只因座东向西。西屋是我小时候与父母及两个弟弟的居室。室中有大灶,门廊居南有双拖灶。我二婶婶还未过门时,又时常是一家三代九口人的用餐之地。西屋祭有地主公、灶公。我至今没有细问,但我一直认为它是仅次于我爷爷奶奶住的南屋,是祖屋中的重地。况且它居于全个家族围院之后座中位,屋门石框横梁上刻有篆体“福禄寿禧”字样,两侧门柱中上端刻有石榴样的插香槽孔。我未足其高时,就时常踮脚举手,于初一十五帮奶奶和妈妈插香。
西屋上方是一个小阁楼,上有天窗,南面有猫跳窗。阁楼上长年置有全家用的柴草,全出于我母亲之手,直至我们搬出二十多年后还存有少许,是我母亲勤劳细致务实之一证。少时所见罕物也置其上,如其时乡村极少的烧炭的熨斗。终年罕用,用时取炭置于其中,遂烟雾缭绕。所熨何物,反而一时想不起来了。我爸爸教书,周末从外乡归来,午间休息所用一木藤相间的躺椅也高搁其间。更有七十年代为起院外楼房而置下的松椤木,至今还有。
西屋之下,居中有木制屏风隔一为二。里则置两眠床,大床居北在内。床起四柱,木格为顶,四脚之前两脚如巨大狮脚,正面画有吉祥喜庆的图样。床面之上围有红漆木板。寒冬时分,我母亲或背靠此屏板,于膝上置一圆凳,凳子之上再置一灯油,钩花,做针线,伴我们兄弟苦读。或起于凌晨,一灯如豆,低头钩花,针针线线,急急密密,如奋笔疾书,身影巨大,一不留神还会将天天洗衣下地而皲裂的手刺得一针血。
另于床内后侧,在靠里两柱上端,床顶之下适当处,架有一纵向红漆木板,板下分头尾装有两个精致的抽屉。我们小时候的要害物件,不在床顶,不在席下,不在枕头内,必在此间,如压岁钱、护身符、小公仔、烟仔盒,以及我爸爸每年被评为先进所奖励又转奖给我的那时并不多见的尼龙袜等等。
大床南是平板小木床,床尾靠南墙角立一三足三层的木架,架上放有大小竹箕、蒸笼,逢年过节,应时糕果,层层叠叠,俱得其所。床下四时堆着番薯,丰时密密实实,人居其上,夜里做梦也有蕃薯味。天人合一。前几年回家,偶然发现,居里有一根旧称杆,乌木为身,黄铜作星,古色古香。又见一果印,外圆内方,刻有篆字:合兴。父亲说,这是我曾祖父旧时做生意时的铺号。民初昌盛时,在白纸上写字,盖上铺号就可以在大埕市流通取物,再依时结算。
大眠床对面是一长方桌,红绿黑三色漆成花纹和格子,可能是我爸爸自己油画的。桌子之上,有糖罐,有药酒,有我二伯公从泰国送来的行军散、斧标牌驱风油、虎头牌万金油,有我父亲到汕头参加先进表彰会带回来的新潮的桔子粉。桌面时时有图书。我爸爸周末从处乡归来,就教我写字,写乏了,就画简笔画。先画上面一个圈,紧接着一坚,再上下分别画两个八字开叉,这样表示一个人,人或大或小,稚趣生动;或画一个扁扁椭圆,左右画一个八字形直线,下接一条弧线,下面再画一个三角支住,就成为一盞台灯。我小时,为一本有各式各样鸟儿的小书起名,写了一个“鸟的王国”;向我的弟弟们讲《少年笔耕》的故事,我爸爸都十分真心地表扬我。我至今记得。
方桌紧挨,是几个重要的箱嚢,依大小次第而叠,上面的时常打开取物,下面的,或置更为重要,或久年、日常不用之物,一打开,就有一阵好闻的木质与樟脑丸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另有一旧式衣架,与现今红木做的一样,却不是红木,漆了红漆,少时时常将被单披在上面,再各人尽床铺上物件,包以头面,仿照做潮剧的样子,可惜都不会唱,兴之高涨,往往终于戛然。
木屏里面,是彩色的大幅复制唐画,居中一幅,似有官员,丰脸宽身,坐于平板轿上,四周仕女如云,左右有人各执一巨大扇匾,象潮剧里的君王出场。现在想来,疑为《韩熙载夜宴图》一段。
木屏外面则布局与气息大异。木屏正前,摆了一圆桌。我长小弟四岁,小时候喂他吃饭的情形至今还记得。大人们,冬天时围在这里吃饭也记得。只是长长的夏天和节日,我们大多在院子里的凉棚下,或爷爷奶奶所住的南屋八仙桌上吃饭。
圆桌之上,有一画,是《毛主席和周总理、朱委员长在一起》的图画。后来,好像又有一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字画,记不太清。
外屋一角有一水缸、酸菜缸、盐缸。缸上面又一靠墙的木架,木架上有祭祖时用的红色方形案盘,有节日走亲戚用的外面画了红色花并写了吉祥字样的有盖子和提手的圆竹篮子。冬天,妈妈初初挑来的井水还有的余温,新酸菜出缸的酸脆,我小叔叔到诏安买来桃子贩卖不完放在盐缸里再拿出来吃的咸甜味道,依然记得。
西屋门后两侧是深深的户枢石,少时无聊,蹲上半天,取一门柱上焚剩的香骨,鼓腮伸项,吹风灌水,与小蚂蚁玩上半天,也是常事。
门后一侧,是乡村入户广播的地线。那时,广播一天早晚都有节目,早则东方红太阳升、洪湖水浪打浪一类的歌曲,以致乡村青年人人都会高声歌唱。傍晚时分就会连播几首花城百花开、花开朋友来,还有《牡丹之歌》等等,然后就是宣传的内容和长长的潮剧。大人们喜欢听时,就过去将地线上接地的铁钉子用脚踩深一点,再呼我们兄弟舀半木瓢水浇将下去,声音就会大许多。遇到不喜欢的长长的讲话,则反其道而行之。而我最高兴的是,每当周末,乡里人会拿些坏了的广播、闹钟,收音机什么的,请我爸爸修理,我在一旁帮手,久而在我爸爸去外村上班的时候,偷偷拆开自家完好的时钟,只是每次装回都不是弹簧要搞上半天,就是会多出一两颗不知道应该装在哪里的小小螺丝。后来,给我爸爸发现,爸爸也没有批评我。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爸爸闲时还会为我们三兄弟规划职业,最固定的说法是,一个当医生,以保证家人的健康;一个当工程师,好让一家人住得好;一个当军官,让谁也不敢欺侮。那时候应是文,革刚刚结束,我爸爸是在邓公之前,先解放思想了。
最开心的是过年过节了。一大早,我奶奶、我妈妈就会将早一天泡好的米挑到街市旁我一个堂伯伯家里去磨。磨回来,就一边在西屋的大灶起火架蒸笼,一边将果钵、竹箕等等摆开大大的架势,由我奶奶坐阵兼主打,飞快地做各式祭祀用的果品。年节不同,样式各是不同。我奶奶因为眼花不甚精于钩花针线,但做起果来,软软白白的果粑在她手中轻快飞舞,一下就稳稳当当、圆圆美美地排放在圆圆的竹箕上,如排兵布阵。乡里人,没有几个不夸奖的。我妈妈则相反,工于钩花、针线,缝出来的衣服总有人问是不是缝衣机钉的。依着这手艺和心性,她做出来果慢工细活,漂亮极了。我们则围着帮手,或添火或加水,听大人家长里短地说趣,有时偷偷地往灶膛里扔一堆火柴,看着灶膛里发生的大爆炸吃吃暗笑,心里焦急地等着起笼尝鲜。
无聊时分,常取一小圆红凳,呆坐于门廊台阶之上,院围内风景人物全收眼底,心事起伏,静而致远,漫无边际,如小和尚坐禅,有无为境界。
观西屋连廊北面同宗堂伯家,二楼露台,青多年、百日红、指甲花、石榴花,还有一种象葱一样的盆栽,一年四时,暂次于青瓶围栏间隙之中恣意绽放,与旧灰墙外斑驳的青苔相称,融合一体。堂伯家有堂兄正读高中,每次考试,家人都要为他炒一个猪肝炒葱,寓意聪明、将来做官。应是古例。
西屋向西,院子里,南屋有我堂叔做木,开木取材、刨面雕花,斧凿锯钻,日夜飞舞。北屋有我堂伯家,取泥作瓦、作烟囱,时而跣足踩踏,时而打模出样,晴天时总要忙上一大阵。
春雨时分,各家大人大多没有出门,院子里春水横流,各家又时常会做些好吃的。做蚝煎、包饺子、打面条、炸鱼块、腌虾蟹、炒香饭,各式各样,真令小孩高兴。
秋冬时,依偎在门廊南头的双拖灶边,看火取暖,看院里群犬争食,时常嗷叫。看年关时分,我堂伯家几位女儿在公厅门外织彩绳。看哪家来了人客,闻着由青葱和芹菜散发出来的好闻味道。
最喜是夏天的月夜,清风朗月,小孩子集结玩耍,乐而忘归。各家大人,街头巷尾,大声呼唤,不时有嘻笑声、打骂小孩声传出,熙熙攘攘。
前几年回家,院子里的人家大都搬到新市东面的新区了。那里有水泥马路、路灯,有各式新式的商铺和餐厅。但长辈们还是在西屋南面,复种了一棵龙眼树。长辈们说,旧时,乡里人都称我们这个院子是龙眼树下。
我想,长辈们对于后代,又有一番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