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似曾相识的老树，站在河边，被搀扶着，在冬天的风中呻吟。我站在老树下，看着它们被斧凿刀砍后剩下的残枝，心里不由得一些感慨。
我经常到那条河边，原来没有刻意琢磨那些老树。在春夏季节，鲜花和碧草是河两岸的风景，老树静静地立在那里，缄默不语。
那条河是被搬进城里的，十年以前，它在城外。
河的历史并不长，但是人们以为它很久了。产生这种错觉，是因为它有一个与开辟中国第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扯上了渊源的名字。原来它是一条引黄的灌渠，开始的时候，是被政府驱赶到隆冬的水利工地上的民工和他们的老牛一起挖出来的，后来就慢慢荒废了。十多年前，我去过几次，一条由南向北的瘦水，被两岸的芦苇夹持着，时断时续的样子，有些病恹恹的，苟延残喘。引黄的使命早已结束了，这条河百无聊赖。到了雨季还好一些，水面宽阔了许多，蒲草深处偶尔会传来一声声的蛙鸣，倒让那些垂钓者不因鱼儿懒得上钩而感到落寞。到了冬季，河水就瘦了，结了冰，瘦成一条白练，用力一跃，就可以跨过去。
河的旧时光大抵如此，于是也吸引不了几多游人，连我也没想到有一天它会搬进城里来。但它就搬进来了，而且进城以后容光焕发，简直像一个村姑退下了粗布罗衫，换上了绫罗绸缎，开始描眉画鬓，涂脂抹粉，有了无限风情。它有了一个好名字，与一位开疆拓土的帝王有了一些瓜葛，开始频频进入人们的眼帘，尤其是郁金香花开的时候，游人如织。
河与城的相遇，其实与河无关，河水会流，河岸却几乎不动。河能进城，其实是城搬到了河的两岸。对于城市的到来，这条河应该庆幸，若没有城市搬过来，也许它早就被撅着屁股冒着黑烟的挖掘机填平了。如今，它留了下来，被彻彻底底做了一次整容手术，脸色就明媚多了。
撅屁股冒着黑烟的挖掘机，不但没有把河道填平，反而把它挖得更宽阔了。挖掘机的力气很大，想当年成千上万的农民和他们的牛，费尽气力才开凿了一条灌渠，还被岁月淤积了起来，如今几天的功夫，就让挖掘机铲的又阔又深。
难怪故乡的老牛愈发稀少了，当它们已经不在田畴中耕作的时候，被剥皮抽筋放到火锅里伴随蒸腾的热气让人们大快朵颐，也就成了宿命。看来不论是老牛，还是老村，或是老碾子老井，一切老东西，都要从历史舞台上退出了。
当然有例外，比如这条老河，还有种在河边的老树。
二
原来的河边没有这么多老树，很多老树都是搬迁过来的。
人们在河两岸栽出了高楼，也栽上了老树。
我记得很清晰，早时候的河边上像样的老树寥寥无几，有几株老柳，几株老槐，还有几株老榆树。那些老树一律长得不成样子，歪歪扭扭的。或许因为农人在种地的时候用一些枝条做成木橛子，插在地里拉线条起垄，它们被留了下来，第二年随着春雨一起萌发了。它们能在春天生出一些榆钱，在初夏长出几穗槐花，在炎炎夏日里为田畴中劳动的农人休息时遮荫，农人们也就懒得动它们，才有了它们的生命延续。
这些老树，有的还站在河边，也有的已经搬家了。挖河的时候，它们站立的地方从农田变成了河道，由原来的麦苗青青变成了现在的碧水悠悠，它们就不得不离开。河的中间，有几处原来的高埠没有被挖掘机挖走，反而成了河中的汀洲，一些歪脖子的老树就依旧站在那里，树冠依旧茂盛，无论春夏秋冬。这些老树很像在一座城里的老居民，用惊异的眼光打量着近年来不断涌来的新邻居。新邻居来势汹汹，操着各地不同的方言，或者一律说着憋脚的不伦不类的普通话，生硬地挤进了老居民的生活空间。
新近搬来的老树，模样并不整齐，也是歪的斜的居多。有一些很好辨认，树种在这条河洲或两岸都生长过，无非是老柳老榆老槐树，只是在搬到这里之前，一律被剃成了光头，砍掉了枝桠。还有一些老树，原来在这里是见不到的，比如一些黑松，还有法国梧桐，以及一些能在春季开花的樱花和西府海棠，在夏季开花的紫薇，在初秋开花的红栾树。这些品种的树，原来在这条河两边几乎没有。
那时候这条河身居乡野，野老乡民们不会在地里或庭院中种植一些只开花不结果又不能长成栋梁的树木，好看没用。老乡有句谚语，好看不能当饭吃。还是柳树榆树槐树杨树来得实在，栽下去十年八年，就会长成一根檩条，再过二三十年，那就是盖房子用的栋梁。如果一棵树一定要开花，那也必须是春华秋实。桃杏李子，山楂苹果大鸭梨，因为有了秋季的收获，才会有春天的灿烂。在我贫穷的乡村，很多逻辑是要倒着推理的。总之作为一棵生长在黄河岸边鲁北平原上的老树，必须能为农人们做些什么，否则绝对不会有立足之地。
三
可是世间的事就是变幻莫测，几千年的传统在短短的几十年便被彻底颠覆，很多旧迹荡然无存。
每每读一些古诗词，我都要费劲脑力想象，试图还原当时的情形。即使现实中，也总是回忆儿时的光阴。那些老村，每一个村名都有美丽的传说。那些老井，每一口都有动人的故事，有的通向东海，有的住着老龙，还有的井水被天上的神仙洒下了甘霖，变得甘甜可口，养育一代又一代的庄稼人。其实这些故事，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而流传下来的地点，很可能就是村头巷尾那一株老树的浓荫之下。
如今，老树搬进了城里，病恹恹地站在这条河边，在它的老家听过的农人讲述的故事，不知道老树是否依然记得。即使记得，估计也没有人会听它的讲述了。我很想做这些老树的知音，我经常找时间去那条河边，看看那些来自远方的老树。老树对我的到来，缄默不语。我无法知道它们来自何方，是南边绵延的青山之中，还是北边悠悠的河水之畔，老树缄默不语。
我记得那年的春天，我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跟许多正在搬迁的老树不期而遇，有的从南向北，有的从北向南，浩浩荡荡的，装满了好多大卡车。大卡车也很厉害，力大无穷，它们拖着离开故土的老树风驰电掣。想必这些老树是在昨天下午或晚上，被同样力大无穷的挖掘机连根拔起的，它们根部有一团大大的土球。
老树就这样离开了故土，离开了乡村，离开了高高的岭岗，低低的河洲，飘着炊烟淡淡香味的村口。临别的时候，是否回首眺望过，我不知道。我记得在一个服务站休息时，一棵树上依稀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喜鹊窝。我不忍心细看，那些枝条和枯叶羽毛等搭成的鸟巢，已经破碎了，面目全非，很像一处拆迁现场被挖掘机的铁斗压塌的老屋。
老树被连根拔起的时候，不知道那对卿卿我我的喜鹊是正在搭建这只爱巢，还是双双外出觅食。春天是它们恋爱的季节，据说西方人二月十四日过情人节，就是因为那时候喜鹊开始交配搭窝而得来的。它们的爱情注定要经受考验，如果它们当时正在野外觅食，回来之后看到自己的家无影无踪，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惊诧和伤悲。它们一直栖息的老树去了哪里，或许一生也不会有答案了。喜鹊迷茫而无助，老树迷茫而无助，那些把老树搬离故土的人们呢，是否同样迷茫？
四
离开故土，背井离乡，飘摇在风雨之中，老树病了。老树的一些根须，还留在故乡的泥土里，连根拔起不是所有的都能拔起，一些很长很深的根，是要断掉的。
老树被栽倒了河岸上，成为了城市里新的风景。老树的根离开了泥土，却不能吸收供养生命的水和养料，春天正在萌发的叶芽，便没有了生命营养的滋润，它们只好被一条条砍掉，以减少水分的蒸发。
依旧无济于事，老树还是毫无生机。有一些已经奄奄一息，有一些已经抛却了生命。为了挽救老树们的生命，人们给它们挂上了吊瓶，一滴滴营养液和救命的水，流进了它们的皮下。人们每天为老树浇水喷灌，帮着其中的一些度过了鲁北平原干旱的春季，迎来了夏雨。老树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发出了新芽，期待着涅槃重生。枝头的绿色可怜得少，没有了原来的婀娜，没有了原来的婆娑。在河两岸来回穿梭飞舞的喜鹊，都很少在它的枝头停留，更不用说再搭建一个新窝了，难道真的是良禽择木而栖吗？
雨季到来的时候，风也大了。这些没有根基的老树，被园林工用四根松木杆支撑起来，远远望去，一棵树竟然有了五条立地的根，滑稽得不成样子。黑卷尾或灰喜鹊不解风情，在这五根柱子上跳来蹦去，也热闹了一番。然后就是秋天了，老树们纷纷提前落了叶子，卷缩在凉风中等待严冬的来临。
严冬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有几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暂时掩埋住无尽的乡愁？
明年的春天，阳光重新送来温暖的时候，但愿这些老树能够随着紫燕捎来的乡讯，一起醒来。
五
“三年不知死与活！”
这句话是那位照料老树的老农说的。老农六十出头，身体很健硕。脸黑黑的，粗糙而棱角分明，说话的声音沙哑，笑起来却很爽朗。在那条河边相遇了几次，我们便成朋友了。他开始接近我的时候，以为我是公园的管理人员，想套套近乎让我多安排一些活路。了解了我的身份，他就笑了。我说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歇着看看孙子，还出来受累，何苦呢？他说家里地也没有了，征收了。孙子也上幼儿园了，不让老家伙管。从农村搬进城里了，别的又不会，一家老小还要花销，就只好来干点粗活了。
我说搬进城里了，不错啊。他说别闹了，你没看看这些歪脖子老树吗，搬进城里有什么好啊，半死不活的，和我们这些老家伙差不多。小树像年轻人，栽上活得好。老树就很难说了，今年不发芽，说不定还没死就，明年会生出新芽子来。今年活得好好的，也许明年后年就死了，三年不知死与活啊！
我们就开始聊起这些老树，聊起了和树有关系的一些典故，还有一些谚语。
“能在人下为人，不在树下为树”。我说，“人干什么都可以，没有高低贵贱，但做一棵树就离不开阳光雨露了”。
“树挪死，人挪活”。他说，“小树挪窝不要紧，老树很容易死掉，我们这些老家伙搬到城里来，也不一定活得很舒服，过年过节上坟烧纸都没地方了，现在就到这条河边。祖坟早就没影了，坟头上的两棵大树也被我卖掉了，还卖了个好价钱呢，比一架梁还贵。”
“养儿防老，栽树图梁”。我说，“老了有儿子照顾你，怕什么？享福吧。”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他说，“现在的年轻人，指望他们，难哦。也不是孩子不好，你算算生活的压力，已经够他们呛的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能活动还是尽量自己捯饬点吧。”
……
我不记得我们谈了多久，那天分手的时候，天擦黑了。我离开河岸，他在收拾工具，远了一些，影子有些模糊不清，我再一次回头，竟然把他也看成了一棵老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