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诗人星光灿烂,除去李白、杜甫争夺第一第二顺位,第三第四顺位则是王维和白居易之争。王维是太原王氏的领袖人物,而白居易则是元白圈子的核心。两人的诗歌成就在大唐,如果他们不争第三,就没人敢争第三。
王维的诗,讲究的是“清新自然”,苏轼称赞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诗充满了禅意;白居易的诗,讲究的是“通俗易懂”,但有意思的是,他最出名的那些诗,走的却是李白的路子,充满了夸张和浪漫。
比如,王维的这首代表作,《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充满了禅意,“行到水穷处”,自然就是“无”了,而“坐看云起时”,则又是“有”;这句就自然而然的阐述了“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的道理。当你行路到了穷尽处时,看似“无”了,却能坐拥白云蜂拥而来,这就是“有”了,但白云飘飘渺渺,看似“有”,其实是“无”。“有”和“无”,何必要过于计较呢?
而白居易呢?以他的代表作《长恨歌》来说,结尾是: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天愿作比翼鸟
夸张得不像样子,把天上地下,最美好的事物,都用来比喻玄宗杨妃的爱情。这种浪漫,是李白才有的。如果我们在天上,那么我们一定要做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儿;如果我们在人间,那么我们一定要成为一双并生连理的树枝。即使是天长地久,也总会有尽头,但这生死遗恨,却永远没有尽期。
再如,王维的这首《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一句,“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写出了诗人的孤独,但诗人并不痛苦,因为还有明月来陪。对比杜甫的孤独,“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句,可以深深地感受到杜甫的孤独和悲苦。而王维则是“深林人不知”,有一些孤独感,但马上就释然了,因为“明月来相照”,其实,我不孤独,还有明月这个老朋友来陪我。佛说,“一念一世界”,世界在你的想象中,你想象明月是你的老朋友,你就不孤独了。
而白居易则在《长恨歌》中这样写到: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回眸一笑百媚生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同样是写杨贵妃,诗仙李白在《清平调·其一》中是这样写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都是夸张,白居易是夸张成“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李白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天上地下的美好,都在她身上。在这里,白居易的夸张和李白的夸张,真的难分伯仲。
白居易虽然讲究“通俗易懂”,但他最有名的诗句都是夸张和朗朗上口,像焰火一样绚丽多彩,让人记忆犹新。而王维则是“清新自然”,犹如一杯清茶,初喝在口里,味道很清淡,但饮后回甘,让人意味深长。
比如,白居易在《梦微之》中写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李白才敢说,“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只把白头比作秋霜罢了,白居易居然夸张成“雪满头”,秋霜只是薄薄的一层而已,而满头大雪,你可以想象白头的夸张程度。“泥销骨”对比“雪满头”,一样的痛苦,元稹长埋地下,当然是痛苦;而我呢?已经满头白雪,时日不多了,更何况是“我寄人间”,我是寄住在人间,不久也将长埋地下的。这夸张,这朗朗上口,一点都不比李白差!
而王维的代表作,《使至塞上》是这样写的: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长河落日圆
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白描啊,没有一点夸张,干净利落的就像素描,刷刷几笔,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副画就成了。而读者呢?却能够反复品味,想象这壮丽的风景线。简简单单的十个字,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绝大多数人平时无法看到的绝美风光。这种文字功底,是王维独有的,连杜甫都无法把这伟大的风景用十个字表达出来。比如,他的《望岳》,前后用了十五个字,才把泰山的雄伟表达出来,而且充满了夸张。
白居易在代表作《琵琶行》中写到: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夸张严重了,其实,俩人都不算是“天涯沦落人”,白居易是江州司马,是副刺史,很重要的一个职位,而琵琶女,先是歌女,虽然地位不高,但风光,后嫁商人妇,也是衣食无忧。所以,这里的“相逢何必曾相识”,更像是有闲阶层的无病呻吟,充满了夸张。当然了,白居易作为高官,将一个歌女视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表达了他相当的平等博爱的思想,这是相当进步的。
而王维在《送元二使安西》中写道: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简简单单的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如拉家常,老朋友,你再干一杯吧,向西出了阳关,你就再也没有我这个老朋友了。这一句家常,却沉重的表达了诗人对朋友的不舍,用“平生再无重见之可能”的沉重来表达自己的痛苦之情。以平常的语言,却表达出不平常的感情,这才是王维的文字功底。
比如,两人都写江南的美景。白居易的江南充满了明丽的色彩,这首《忆江南·其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春来江水绿如蓝
一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连用了“红”、“火”、“绿”、“蓝”来形容江南的色彩,让人印象深刻。而王维则不强调色彩,是一种淡色调,却更加空灵。他在《山居秋暝》中写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一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平平淡淡的字眼,没有任何夸张,却充满了空灵感,充满了神秘感。
白居易笔下的江南,充满了让人震撼的风景,比如这首《忆江南·其二》: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山寺月中寻桂子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杭州桂树成林,可以想象,在月光下,大片大片白色桂花开放,是怎样一种大气?而磅礴的钱塘潮,当你在郡亭上看时,潮水如摧枯拉朽之势向你涌来,是怎样一种震撼?
而王维笔下的江南,则不需要震撼,只有恬静,只有空灵。他在《鸟鸣涧》中写道: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一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该有多么安静啊,一个月儿出来,居然把鸟儿惊动了,让它忍不住叫了几声压压惊,像是在说,“吓死本尊”了。王维永远是淡淡的几笔,却让我们能够反复琢磨出它的味道。
王维生于盛唐,年轻时,也充满了尚武思想,他的《少年行》写得阳刚气十足: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句,“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写出了盛唐人的豪迈和尚武,谁不知道不要去边庭,因为边庭苦啊;但苦算什么,纵然是战死,也能让后来人闻到侠骨芬芳。而到了中唐的白居易,就已经没有了盛唐的尚武,却多了他们没有的关心民间疾苦的精神。他在《卖炭翁》中写到: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一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拿正常逻辑来说,“身上衣正单”,当然是盼望天气暖和,这样才能不受冻。但底层人民的痛苦,不能用简单的逻辑来考虑,这样就陷入了“何不食肉糜”的可笑逻辑中。因为相对于果腹来说,保暖的需求要相对次要一些。只有天寒了,炭才能卖得动,卖出好价钱,这样,才能有钱买吃的。所以,就形成了这样一个矛盾心理。这样,把当时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劳动人民的痛苦有力地揭示了出来。
王维的尚武,还表现在《观猎》一诗中: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通过“鹰眼疾”和“马蹄轻”,表现的是大唐军队威武的战斗力。“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新丰市”,是出美酒的地方,去那里,当然是豪饮了。“细柳营”,是西汉周亚夫屯兵的营地,象征着军队的战无不胜。一句,“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写出了大唐军人的豪爽,和战无不胜的精神面貌。
而白居易在《观刈麦》中写到: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听她望着别人说话,听到的人都为她感到悲伤。因为缴租纳税,家里的田地都已卖光,只好拾些麦穗充填饥肠。诗人一如既往的揭露了底层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都是由于统治阶级的剥削导致的。
到了晚年,王维向往的是隐居生活,而白居易过的是小资生活。王维的诗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恬静,他在《归辋川作》中写到:
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
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

王维
“悠然远山暮”,让人想起大诗人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那种隐居生活的悠然,心如止水,处事不惊,跃然纸上。而“独向白云归”,白云,当然代表了自由自在,一个“独”字,表达了诗人隐居的决心。
而白居易的诗,则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洋溢,他在《问刘十九》中写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一个“绿”字,一个“红”字,色彩的鲜明对比,表达了诗人一颗火热的心。“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到了晚上,天将要下雪,老朋友,能来喝一杯吗?暖暖身子也好啊!诗以如叙家常的语气,朴素亲切的语言,通过写对把酒共饮的渴望,体现了朋友间诚恳亲密的关系。
总之,初读王维,往往感觉平淡无奇。当你有了一定的阅历以后,再读王维,往往会感觉回甘,越读越有滋味。而你读白居易,永远能感受到他那颗火热的心,要么夸张浪漫,要么体恤民情。如果要在两者之间,选择大唐诗人的第三顺位,我选择王维,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