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深秋是蛮好看的，天气冷是冷了些，街衢水岸的树木在自然寒露洗礼后倒是斑斓的，浅绿、深绿、浅黄、枯黄、浅紫、绛紫，色彩层叠五光十色，煞是动人。观太虚品万物，真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自然而然，就是大美。
有往必有来有去必有回，该再一次揖别这给予我稻粱的黑土地了，有些感激、有些不可名状的情愫。
“炎老师累了？我看你刚才眯了一会。”回京师的列车上同事小心地问我。
“是啊，这几天有些累了。”终日过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生活，好不容易事情稍消停些，精神一放松是有些累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常是坐着能迷糊假寐躺下反而久久难以入眠的状态，其实也没什么担忧的，就是难以沉睡，有些熬人。
前两天，凌晨醒来，下意识的翻看手机看看几点了，突然看到一条微信：“2023年10月X日，XXX安静的离开了，他变成一颗星星，在天上依然爱着我们。”霎时我汗毛孔都炸了，这是怎么了？这是我熟悉的人，前几日我还约他待他痊愈了一起喝茶呢，他还那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如此，就不成眠了，从丑时一直到卯时……
八月份我也接到一个朋友微信，告诉我说某某不在了，当时我也是一惊，实在难以接受，他也还年轻。过年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吃饭，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一个朋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生时，我知道他老婆经常和他闹，嫌弃他，不曾想在家吃饭当着他老婆的面，说走就走了，连抢救都来不及。长歌当哭一切都来不及了。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当我们拥有的时候，我们不知道珍惜，嗔恨、嫉妒、争吵、是非、冷淡、恶语……鸡飞狗跳的一刻不得安宁。当这一些突然瞬间烟消云散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我们无论怎么后悔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炎老师，怎么了，怎么流泪了？”同事一脸疑惑地拍拍我问道。
“奥，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擦擦的眼泪，敷衍道。也许是心生怜悯、也许是感同身受，不知不觉就落泪了。
列车风驰电掣地前行着前行着，蓝天、白云、远山、农田、丛林、沟壑、村落、行人……如梦幻般从我眼前次第掠过，由清晰而模糊以至于不见……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是啊，“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顾影自怜，我已大腹便便、白发如霜、面容沧桑，依旧为“稻粱谋”，岂不悲哉？
生而为人，谁不经历七灾八难、生离死别呢？我们这一生会遇见该有的遇见，会错过该有的错过。没有随心，也许也是一种保护，那背后的法则，谁又能知晓清楚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纳兰性德笔下的秋，是如是的哀婉凄怜。字字泪、句句怨，使人不忍卒读。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戎马倥偬、刀光剑影的御前带刀侍卫，其性情却是如此的轻柔、秀美、幽怨、细腻、缠绵、难舍、湾环……
人间富贵莫过帝王，人间尊崇莫过帝王，可贵为皇室帝胄又当如何？纳兰笔下以“画扇”自喻的班婕妤，如绚烂的鲜花一般宠幸一时，一旦失宠为防谗言偏居长信冷宫，似如“弃捐箧笥（qiè sì 藏物的竹器）”的 “团扇”一般，只有一咏三叹《怨歌行》孤独寂寥余生：“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人生有什么坚固不坏的，山誓海盟、海枯石烂？似乎都不可靠，一旦时过境迁，终将化为乌有。惜，惜不得；留，留不得。纵有盖世才华，一腔深情，时运不济，也只有寒室枯怨。
开元盛世万国来贺的教坊皇帝李隆基，曾经何等倜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旦“渔阳鼙鼓动地来”也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山誓犹在、海盟犹响，可惜那“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娇娘玉环一缕香魂化作了“雨霖铃”，徒留得教坊声碎、长恨声咽……
仓央嘉措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还是历尽人生险恶的六世达赖喇嘛，悟得清澈。“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者“最好不相见”，该是多好！
纳兰这首《木兰花·拟古决绝词 柬友》本意大概是写给好友的“拟古决绝词”，不意竟演化为哀怨凄婉、屈曲缠绵的“闺怨”词。人世间也许最曼妙的事是两情相悦，人世间也许最难堪的事是两情成怨。如果你想过得好，就深爱一个人，如果你想生不如死，也深爱一个人。
人，是个什么东西呢？
“炎老师，炎老师，快到了，怎么又流泪了，不舒服？”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京师的夜幕业已降临，影影绰绰的，赤橙黄绿已裹进夜的黑里，深秋的黑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