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怕敲门声打扰老妈，就直接掏了钥匙开门。
推开门，房间里没开灯，电视开着，光线正映着对面沙发中沉沉睡去的老妈—她蜷缩在沙发上，脚上的拖鞋掉落了一只，还有一只半吊在脚上。
我怔怔地立在地上，眼涩心酸，明明特意打电话要她不要等的，又白打电话了，要知道这样，倒不如不打。我过去关了电视她才惊了下醒过来，高兴地说：“你回来了，总算回来了……。”忙着趿拉上拖鞋，往厨房走，“我给你倒点热水，喝点水，歇歇，洗个澡就快去休息。”
“妈，不是给您打电话了，要您早点睡，不要等我，您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好受。”我跟在她身后大声埋怨，她边倒水边低低地说：“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个样子，开着电视，睡在沙发上，我看着心里很难过。”
话音一落，我看着她，看得突然眼泪盈眶，一低头，擦掉了大把的眼泪。
当年是个寒假的深夜，猛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一张土豆脸，错愕间立即清醒过来，怒火“砰”地炸开了，冲着她出言不逊：“土豆，你来干嘛！”
她愣了下，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叫我林阿姨或者妈妈。”
我冷笑着，无比挑衅地说：“就叫你土豆，你能怎么样？”她长得又矮又胖，尤其是那张挤眉土眼的脸，怎么可以和漂亮苗条的妈妈相比，也不知爸爸看中了她什么，不就是一个卖早点的丑女人，竟然要和她结婚。
“土豆”可不是我送给她的，整个家属院里的伙伴们都这样喊她。
她毫不恼，面色和蔼但坚定地说：“我不会强迫你怎样喊我，也不在意你现在怎样叫我，但，总有一天，你会自己叫我林阿姨或者妈妈，我一定会让你自己愿意喊我。”
“休想。”十二岁的我不屑一顾地质问她：“我爸呢，你怎么拿了他的钥匙，把钥匙给我。”
她微微一笑，笑的时候眼睛很亮，起身将饭盒放在茶几上，就走了。
我恨恨地打开饭盒，是我最爱吃的盖浇饭，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和饭过不去，爸是不是不敢回来了，说明我的斗争很有成效吧，我得意洋洋地嚼着米颗，看他们怎么结婚，我决不会屈服的。
2
一星期后，他们正式结婚，宣告我的抗议惨败。
兵败如山倒，我锁在卧室里不肯出来，爸一遍遍地喊我，我始终不肯应，整个春节都在我的暴躁中挨过去，等到正月初三，按照规矩，爸要和她回娘家，就在他们出门前，我迅速冲出来，将他们结婚时新买回来的座钟狠命地甩在地上，爸听到碎裂声，一回身，张大着嘴，抡胳膊要扑上来，被她死死地拖住。
一整天，老爸都铁青着脸，但他终是没有和她回成娘家。
现在想起来，我对老爸实在是太残酷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他，当我回到姥姥家坚决不肯跟他回去时，我看到他眼里噙着泪离去，心里揪得痛。
老爸是可以宽恕的，但她却不能，都怪她。
加上到了青春期，我的叛逆直接，强烈，伙同几个不学习的同伴，开始跷课，又迷恋上位少年“打手”，就是在校园里打架斗殴的坏学生，当时在我眼里却是不可一世的英雄。我们常常腻歪在一起，慢慢发展成通宵达旦地不回家，还谈什么学习，要什么成绩。我的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两条腿好像被人控制了一样，宁愿跟着他浪迹天涯。
直到被学校通知，她不敢告诉老爸，怕老爸气坏了，就一个人去找我。
把我从阴暗的网吧里不容分说地揪出来时，我抬头看到她毒辣的双眸，心里一悸，听她冷嘲热讽地笑道：“还大学教授呢，生个女儿都成个小混混了。”
“住口。”我怒不可遏地向她咆哮：“不准你说我妈妈，你这个坏女人。”
“好呀，有本事你就不要让我说，像你妈妈一样去上研读博做个大学教授，你能行吗，瞧你那吊样，高中都考不上。”她边说边仰头挺胸地往前走，彻底惹毛了我，我奔在她面前，伸手挡住她，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讥讽我和妈妈，妈妈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高悬我思想上的向往，那么优雅美好，才华横溢。
我们针鏠相对地对峙一番后，她双手叉腰，挑着眉毛道：“好，说话算话，你要能考上重点高中，我立马走人，你要考不上……那你就得喊我妈，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要和你爸再生个儿子。”
“你敢。”我气得红头涨脸，下了决心，不能叫她小觑了，咬牙切齿地说：“等着瞧，我一定会考上高中。”
说完后，我怒气冲冲地往家里跑，快到门口时才慢慢地停下脚步等她，因为我没带钥匙，等她开了门，她一进门就不服气地拿出张早日准备好的纸叫我签字，“看清楚了，敢不敢签字。”
竟然是一纸合约，像她说的那样，我要考上高中她走人，我要考不上任她宰割，岂有此理，我大笔一挥，把自己的名子潇洒地签上，还能被她治了。
确实是被她治了，等有一天我忽然灵光一显，反应过来，方悟到是她设计好的，但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再反悔也无益，只好咬牙认命了，决心痛改前非，发奋图强，把她赶出我的地盘。
3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重点高中。
激动的老爸和她早早回家为我备了丰盛的晚餐，以示庆贺。我和老爸坐在餐桌前豪情满怀地畅谈着，她一直在厨房折腾，爸喊了她几声，都没喊出来，这么磨蹭，我走进厨房，看见她正精心为我做爱吃的枣泥蛋糕，穿着蓝色的背心，满脸汗水，不由得轻喊她：“妈，先吃饭吧，菜都凉了。”
她一怔，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身来问我：“你刚才喊我什么？”
看着她那双眼睛，那张并不漂亮却耐人寻味的土豆脸，想起被学校通知家长的那一次，学校已经作出了严厉的处分，她谦卑地低三下四地请求，差一点跪下，才感动了校领导，“你这当后娘的实在不容易，看在你的份上，就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吧。”
为了最后一次机会，她直刺我穴脉，激发我前所未有的上进心，又潜移默化地以她独有的方式和智慧感化了我的心。
这么一个普通的女人，从未当过母亲，她怎么会有母亲的智慧，但千真万确，她做到了，我的心已经被她改变，真诚地重复了一遍：“妈妈。”
诧那间，她的泪水滚落下来，像个孩子般无措而激动着跑进了卫生间。
我知道她在卫生间里尽情地流着泪，把她这两年的努力和忍受别人抵毁的欺辱统统地发泄出来。
听着她的哭声，我站在卫生间外故意一声声地喊她：“妈，妈，妈……。”
“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喊你，那我不叫了。”
我边说边贴在门上倾听着她的动静，她猛地一开门，把我闪了下，顺势倒在她怀里，她胖胖的手在我背上敲了两下，含泪笑道：“都怪你，都是你闹的，不要叫了，一直叫……”
“我偏要叫，就要叫，看您怎么办？”
老爸看着我们俩啼笑皆非，欣慰地咕哝：“好了，都过来吃饭，吃完再闹。”
一直到今天，她还无数次地和老爸描叙当时的情景，边说边激动得流泪，“你知道嘛，老原，从那以后，她都是叫我妈妈，一开口就喊妈。”
当然，每每看见她那自豪的表情，我就使劲地喊她，她既然能够读懂我，以爱的坚持改变我，我就心甘情愿地满足她，正如她所说：“别人都说我稀图你爸的房子和工作，胡弄你爸，不要脸，其实是你爸为了你，才找我的，他的心思我明白。”
我又何尝不明白呢，老爸认准了她是个好女人，是个好妈妈，值得我敬爱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