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本来是一棵参天大树。
不知是谁植下了它，也不知它长了多少年，乡村交通车开通以后，为了等车，南来北往的人开始集聚在它下面。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它抛给人们一片阴凉；阴雨天，它为人们撑起一把伞，为人们遮风挡雨。大家因此热爱它，时而仰头瞻仰，时而双手拥抱。拥抱过它的人说，得四个人才能合围。
有一天，来了一位风水先生，说这里是风水宝地了，大树之所在，乃地气之所聚藏。于是有人追寻龙脉，在距离大树十几米远的地方，修起了住房。从那以后，大树两边，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电线犹如蜘蛛吐丝一般，一夜之间编织成一张巨网。
这里热闹起来了。
群居在这里的人们开始批评起大树，嫌它妨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雷雨天，我胆战心惊；秋天，扫不完的落叶。”有人抱怨。
“得把它砍掉，找路政的人砍掉。他们不砍，我们的安全出了问题，直接找路政。”有人提议并且鼓励。
不久，来了一辆很庞大的吊车，把铁臂努力伸上去。再怎么努力，铁臂也只够到大树的脖子。不过，钢铁巨人这玩意儿，力大无穷，一把抓住大树的脖子。有人看见，大树在被抓住脖子的一刹那，脸色惨绿，眼珠子翻了上去。有人听见它胸膛里涌动的痰，想咳嗽，却咳嗽不出来。
巨大的的铁锯把它一段一段地肢解，最后留下一段高约一丈的树桩。路政的人幽默地说，给它留个平头。
于是人们欢欣鼓舞，庆祝他们的安全有了保障。而且他们相信，这截树桩不久就会消逝。
在围观庆祝的人群中，巨大的树桩，孤独地伫立着。我远远地旁观欢呼的人群和孤独的树桩，恍惚中，我即树桩，树桩即我，心里不免涌现一丝悲凉。
我时刻留意着树桩，在他们，谁也没有留意。第二年春天，孤独的树桩上部居然吐出了不少新芽。刚刚获得胜利的人们，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对那些瘦不拉几的枝桠并不在意。
新生的枝条在人们的不经意中，很快地壮大，一年时间，就粗如儿臂，盈盈地向四周围伸过去，犹如千手观音临凡，有两枝还作出上扬翻掌的姿势。
千手观音啊，努力挥舞你的手臂吧！我在心里祝福。
然而，面对它的那户人家的主人突然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横挑鼻子竖挑眼：影响了他家的风水啦，秋天必须天天清扫落叶枯枝啦，等等。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找出锯子、镰刀跟斧头，先围着树干锯了两个圆圈，然后剥皮。
几天以后，路政有人来追问，谁也不承认。铁一般的攻守同盟，路政没法追问下去。那几天，我没有在家里。我想，就算我在家里，我也只会躲着，中国人啦，谁也不能破坏面情观。我只是为无辜的树桩悲哀。
也许，我只是一个猥琐的小人吧！
我想，这棵刚刚获得新生的树桩，这次真的完了。不久，树叶萎了。还不到季节，那些新生的枝条就完全裸露在太阳的强光里。
“它死了。”有人说，“路政该派人来砍了。”
然而路政并没有人来砍树。
带着伤痕的树桩，似乎停止了呼吸。
夏天过去了。
秋天过去了。
有人发现，剥皮的地方已经变成灰色，遍布着一道道细如蛛丝了裂纹。
它真的死了，曾经的参天大树！来这儿寻找阴凉的人们可以躲在别人家的墙根下，谁也没有为它的死感到惋惜。躲避风雨的人们手里有了一把足够保护自己的雨伞，也没有谁为它的死悲哀。
可怜的大树！孤独的树桩！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燕子飞来的日子，它原本枯萎的枝丫竟然渗出惨淡的新绿！这绿，虽然来得迟了些，可毕竟来了！
死而复生的新绿啊！你的绿，难道就没有擦亮过人们的眼睛吗？你的绿，难道就没有滋润过人们干枯的心田吗？而今，你的绿，成为这闹市区一道孤独的风景，你没有什么感慨吗？
参天大树已然死去，而今，伫立在人们面前的，是点点耀眼的新绿。新生的绿啊！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上苍，让这绿，永远活在人们眼前，活在人们心里，活在人们的灵魂里。
邻居的孙子读四年级了。一天，那孩子指着新绿说，“老师要我们写观察作文，我就写这棵树！”
那一刻，我的心流泪了，涌到嘴里，咸咸的。
孩子，写吧，写出你的心！我在心里说。
皮石生于壬辰年五月二十五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