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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离 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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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单小风是第多少次来法院,我说不清他自己怕他说不准,他曾跟我半玩笑半苦笑地说:我几乎成了法院一名职工,只差没有给我打考勤、开工资。
我也只有无奈地苦笑,按理说,他这桩离婚案早该判离,可硬是一拖再拖,居然不知不觉而又有知有觉地拖沓了三年,案子并不复杂,只要去医院--本县城,市里的,哪怕去省城医院--做下亲子鉴定就好了,但领导没发话,硬是拖着耗着。单小风于是一次次跑腾:寻人托人以获取证据,或催人问问。或许我年长他十几岁,或许我一直尽力可劲儿助他,他较信任我,有关他这桩婚姻,他与阴玉红相识,结婚,再到离婚,他个人心思意念等能说的,不能说的几乎全给我无遗无漏地给我讲了,虽说他总喊我法官,或直呼我名陆秀芹法官,我打心里倒喜欢他喊我大姐的。是的,不少来打官司的,他们也大多喊我法官,我却每回听到便耳根痒痒不自在,身子从 里到外地苦涩。因为我这所作所为就是法官吗,我不配,按说法院、法官应与公平、正义相牵相连,公平、正义是法律的根,我不敢说法院和法官本身会产生公平、正义,但至少可以代表吧。但我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却尖锐而钝痛地告诉我,我的所作所为与公平、正义不沾边,而且有日日见远之兆。是的,判与不判的尺度或判的轻重,哪一样不是头们的意志或感情所宰。
有次单小风与我谈起法,说:谁最不懂法?法院,法官最不懂法。我并未愕然,张下嘴忙闭上,然后重重地点点头。他接着说:法本该是天平,但却成了刀。
单小风吧咂下嘴,右手五指在桌面上敲敲,忽然他提及 能否去叫他岳父--一日不离,便无疑是岳父--来法庭做证控告。
叫我去叫吧--一叫他准来。单小风不仅口吻,表情,眼睛,连那张生动的嘴都溢着自信。
先前他曾几次提及去叫岳父来出庭,我只是疑心他能否叫来。无底下哪有生身之父控告自家女儿不守姐道而好使暂时的女婿离婚甩掉女儿的鲜事。我曾对他讲,能叫来出庭做证,阴玉红与黄大老板--单小田称黄大肚子--有不正当关系,虽不能证明那孩子不是单小风的,但对案子进展大有推力,只是能叫来吗。其实我这么问是压根不信他能叫来,单小风你是一厢情愿。你莫不是太天真。
于是我说:你保证能叫来嘛!
能!怎不能?他说:口吻比前几次显得更自信。
头们的意思是说证据不足,要继续取证,也没说不叫他岳父来出庭--哪一个人会想得到呢,父亲来法庭做证告女人,要是真能叫来,那证据可是最有冲击力,虽然比不上做亲子鉴定,但却有无可替代的锐利功效。我说:好吧,叫吧,只要能叫来。这回我做主,不用请示。
单小 风步态自信而坚毅。我望着他瘦弱而倔强的背影,禁 不信摇下头,他能叫来吗,听说那老头黑黑瘦瘦的犟性十足,村里人都 称他阴老别,因为好跟人抬扛,认个死理。
两人头次约会,小风就当知悉她的品行,起码知悉品行的端倪,当时就该一刀两绝。
阴玉红戴副黑墨镜,颀长的身子看去生硬凛人的冷艳绝俗,小风当时心念一闪,她那冷艳绝俗的背后,有种诡秘强悍的东西,它所具有的力度、蛊惑远胜于自己,而她赖以为高人一等 的矜持凛傲,象是硬撑出来的,因为不属她,她并非是凭藉自身的东西而冷艳绝俗 ,而且有几分做作。
当介绍人事后问他时,他一阵哑默,尔后说还行,于是灾患的种子落到土里。小风跟我讲,那是一种不易抵御的蛊惑 ,只是他当时一无所知,本不该说还行的,那缘由--按小风的话来说--在这世界之内,又在这世界之外。
两人去看了场电影:《被拖死的人》。情节已忘了大半,仅记得开头,而结尾却一点记不起来。她挨小风很近,且故意把胳膊贴紧他,惹得小风想碰想摸。她从小黑皮包里掏一个苹果,不知何时削好,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看去圆乎乎闪着幽光。小风摆摆手说不吃,她硬 往他手里一杵,超常地大方而热情。于是小风只有接住,凉丝丝的,搁嘴里喀嚓咬一口,嚼嚼咽下去,心头一凉:不该吃她的苹果。千万别吃姑娘家的东西,头次哦,铁梅姨临来时交待的,并没说为啥,他也没问。那半拉苹果此时显得更凉,象蛇皮,他竟然不敢咬第 二口。
阴玉红问他:眼近视?
小风点点头。
让我看看,不容小风回答,她手伸过去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另只 手摘下自己的递给他:你看,我买的,420块钱呐!
是吗,小风说:买这么主贵的,一个月开多少工资。
她把眼镜小心戴上,扬了头看银幕,忙又转脸且低头,并摘下递与小风:唉呀,昏,头昏 !眼前的东西抖晃得厉害,受不了。
见小风端祥她的墨镜,接着说:420块买的,你看,有发票。说着在亮暗交替的昏光中地摸,从包里摸出一张揉皱的发票,递小风眼皮底下:你看,发票。
小风不情愿地接住,那幽幽的光线下扭来拐去的蝇头小字哪能看清,小风不置可否,手一伸递给他。
是吧,420块,好眼镜,挡紫外线的。
小风哼一声,倏地他内心升上股寒意。
从电影院出来,同遭的小伙子的红眼们的紧盯阴玉红,一副狗伸舌头淌水的相,于是小风心里寒意骤然消散, 并隐隐的生出一股自然甜得的快慰。
当天晚上,阴玉红的模样,笑涡--象蜻蜻似的在脑内来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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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11-01-01
(二)
隔了窗玻璃,我看见单小风推车走进院子,车后面跟着一个干巴 枯瘦的黑老,不用问,是他岳父,一个外号叫阴老别的老头。但见阴老别迈着大大剌剌的步态,颇象院落的主人,那神情,说不上是倨傲,但却有几分气嘟嘟的硬横,就跟他憋火来找谁算帐似的。
一进民事庭,阴老别的身子哆嗦一下,四肢陡然拘谨,刚才那大大剌剌的步态和寻人算帐似的气嘟嘟神态如雾遭逢太阳一样遽然消散,这当儿象兔子,不仅不敢迈步见人反而想后退走人,那黑皱的瘦脸上浮上微妙的不易察知的羞色,而且那双眼角发红的眼睛躲闪着我 的目光,直往墙上看。
单小风介绍后,阴老别只是嗯呀啊呀地点头,目光始终避闪我,叫他落坐,他象是没听清或是未听见,仍是僵板板地站着。小风很识趣而得体地退出去。
我说五遍"坐吧",他才明白或"敢坐下",但身子小心仄歪着,屁股一挨椅子,椅子吱扭一声响,他慌里惶张地侧了身子歪头瞧椅子的腿。他脸上此时裸出几分不敢相信和扫兴的神色。并且耸耸冒汗珠的鼻子。
好啦,你说吧--说说你闺女的事。我不想转弯抹角,对乡下人就本该直来径去。有啥就说啥。我铺好纸,摸出钢笔,盯了阴老别那张带了几分野性的嘴。
俺闺女--俺妞!阴老别忽然瞪上大眼,蠕动下嘴唇,忽然吼一嗓门,一扫先前的局促拘挛,震得我身子一抖,但见他两 眼似烧着两团煤块,放桌上的手直痉挛。胸膛朝前一鼓一胀地,从他身上辐射出一团团恨劲与残毒的东西,使人顿觉扑面而来一股森然的寒然杀气。
法官,陆法官,不是俺妞--绝不是!一刀两断了呀。打从出了事,就没叫她踩我的门坎,敢踩?!我不是她爹,我没这个妮。
我来了--决不留面子,管她娘嘞。我说了,我说呀,一个男人,要摊上这号女人,那才叫霉气死嘞!一个人,要不要脸不要皮!就是亲爹亲娘又能咋着。
我跟你说,我说法官大人,俺妞就毁在她厌烦脚下的泥土上啊!一门心思跳出那块养她成人的薄土黄地,别看它啊屎都不长蛆,别看它土巴巴黄乎乎,没它可不中,没它人活不成。我都 不知多少回跟俺妞说,别嫌它,别丢开它。可俺妞听不进,懒得要命,光想往城里钻干点不磨手指头不流汗的活儿,象是泥土害了她坑了地。那时节我就想,这妞一离开黄乎乎的泥土,八成要完了。
离了三年了。打一开始闹离婚我就想,不好离,有黄大肚子从中作崇,俺 妞懒定了,非我出场,我不露面煞不了尾,为啥不叫验血,心虚呗,要是眼不瞎,一眼就能瞧出来。
我在家等着,迟早女婿会来叫我,谁料--一等就是不明不白的三年光景,等来叫呗,不去叫我我不会自己跑来没皮没脸蹿到法院,俺妞--不!她不怕丢人我怕!
小风去你家叫你,她--你家里,没在家,一点不知道?!我打断阴老别的话,笔在桌上晃几晃,另只手把大茶缸朝前推推:喝口水,润润喉咙,喝吧。
好,好好,阴老别把白茶缸拽过去,水溅出几滴,桌面上浮起几个湿圈圈,晶晶的亮闪,他一点未觉,端了就吱喽吱喽喝两大口,又咣一声放桌上,然后粗糙地抹下嘴。
说也巧,阴老别挪挪像是发僵的屁股:俺 女婿骑车去叫我,在村头路过碰见我。我锄地嫌热,就到路边柳荫里吸袋烟,凉快凉快。俺女婿看见我,我也看见他,不用张嘴,甚至不用他下车,我就猜准他来干啥。我没等他开口就说: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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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11-01-01
我还往下说吧,你说老天长眼不,象他娘的黄大肚子这号东西就因为手头有钱,就他娘的能把县长院长支使得团团转,俺妞竟也甘心做二奶,唉!霸了俺妞,还窜哄俺妞不让她跟小风过,不叫离婚,俺妞给他一手毁了。
按说法院可该是最讲理的地方,为啥不验血。野种!野种!阴老别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一激棱,抬手在脸上挠挠摸摸。
别激动,慢慢说,我得笔录。
阴老别定定神,又咂吧咂吧嘴:是野种,不是单家的根。当初听俺娘们说:俺妞有了喜。我说揪了心问:没事吧,保准不会出错。俺娘们说:敢打包票,没错。那腔调,那神态跟她自己怀孕 一样清楚,没法叫人不信。
我仍不放心:要是万一……干脆打掉,要不,非出乱子。
娘们说:你看你,比个娘们都罗唆。
我背旮旯里嘀咕:要是错了,丢不起人,没脸见人呐。
娘们不是个东西 ,要是俺娘们走得正,俺妞也不会不要脸到情愿给人家做二奶的地步,我从头说。阴老别干咳两声,梗梗脖子。
黄大肚子--黄孬种,先头在离俺村不远的镇里开个家商店,俺妞不想干活就去店里站柜台卖东西。那时节,狗.日.的就欺负俺妞,她的几个本家叔叔知道了,非找上门揍黄大肚子。黄大肚子吓得尿一裤,不敢在镇上开店,可这龟孙手眼通天,没多久,跑到县城来了,自己办了个公司,把俺妞叫去当工人,我到县城二话没说到家,把俺妞叫到家,不许她随黄大肚子干事,黄大肚子曾偷偷摸摸来俺家叫两次,我撞上了,把他狗样撵出去,可后来又有一次趁我不在家,他把俺妞诓去,俺娘们支持她去县城当人,巴不得早日踢开泥土。我防都防不住。
也不是我亮家丑,实在俺娘们不是个正经货色,俺妞败坏到这地步全怪她。娘们年轻时就他妈的不守妇道,曾跟村里一个当会计的胡搞上了,我留了心,有回当场捉奸在家,把我都气死了,先把那色胆包天的臭小子绑起来用皮鞭噼哩啪啦一顿死揍,揍得象猪嚎。全村人赶来看热闹,揍得浑身血淋淋的。我胳膊炸疼,没有力气,一把攥住娘们,我说你他妈的给我揍,不敢?!看我揍死你个浪货。当时我瞪了牛蛋一样血红的眼,一脸杀气,我边骂边吐她一脸。说真的,那股疯劲儿上来真想把他俩宰了。她浑身筛糠,连句囫囵话也不会说,她不敢不抽那臭小子,抽轻了我都不愿意,打足打够了,解了我心头之恨我才叫她住手。那不知厉害的臭小子被家里人抬回了家,这就拉倒了--没便宜的!背了我偷汉,关上门剥光衣服吊着抽她,哭爹叫娘的不成人声,不抽得很,她能改掉那毛病。累得我胳膊肿胀,抬不起来,牙根咬得生生地疼。她躺床上好几天没出门没下地。我量她再不敢胡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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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 发表于: 2011-01-01
我以为当她真改了,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旧毛病复发了。前些日子,正值热辣辣的割麦忙季,黄腾腾的麦乎排着,不快割非焦到地里不可。娘们大方,抛了家,跑到三十里外的胡山说是烧香拜佛。我一看这咋中,要跑也要挑个时候哇。我丢下活儿找她,到那胡山上,人家信佛的香客好心地一个劲儿埋怨我怪嫌我,净说我的不是,大眼小眼的瞪我。人家劝我这把年龄了,有啥不称心想不开的,没明没黑地老在家闹腾,骂东骂西,叮叮当当摔盒打碗,啊--唷!一古脑儿怪罪我,劝我消消气熄熄火。我一听觉得不说实话不中了,索性把家里的事全拌落抖落,让她五十靠上的人啦,在大家伙儿跟前亮亮相,大家伙儿给评评理,象这号闰女该不该护着,该不该串通一气。人家一听,全都 过来劝她数落她的不是,把她圈当中苦心苦肠地开导呀劝啊。我在一旁听了都 感动的不得了,有些人背地里跟我说,她跟一个来烧香拜 佛的眉来眼去,唉!我那个气哦,可我忍 了。她大概也没法了,才跟我屁股后头撅了嘴回来。
收了麦还得不误时令种秋庄稼啊,可娘们倒省心,背了我,一拍屁股一溜烟儿了,这回窜的远多了,跑到一百里外的混山。她不要家,我老头子要家有球用,我坐车撵去,在山上她给人家做饭嘞,混得不赖。借机跟一个男人勾上了,那可是一个烧香磕头,要正经要诚心的地方,她倒做得出来。找到她低声下气地跟她说上一大篓好话,人家不甩我这一套,梗着脖子说不回不回。丢人丢个够吧,把人丢到这佛门净地,反正脸也顾不上要了,我把前前后后的事和盘端出来,一端出不打紧,山上的人全劝也撵她,派出所的人也去 ,说要不回,就用绳子绑了叫汽车拉回家。她这才苦丧了脸跟我搭车返家。一到家,我就挑明,咱俩离婚,走,找法院,咱妞正闹离婚哩,咱俩老的也凑个热闹。四个闺女一个儿子想跟谁就跟谁,现在都兴讲自由了啦,我说我老了,比你大了十二岁,给你自由--你自由离你再自由恋自由结吧。她嘟了嘴,说不离不离,我说你要不离,就得给我跟孩子们好好过,像个当娘的样儿。
中啦中啦,不提她,提不出来,提她就上火。俺妞生下孩子,生孩子可是喜事,有啥背背藏藏的。我一去医院,先 碰上二妞玉清,她说小孩给了人家,在另一家医院住着瞧病。我上楼去了产房,俺大妞玉红在床上躺着说:小孩死了,不足月死了。我一听不对劲,有鬼!怕鬼怕鬼鬼偏来敲门,我当时就琢磨非出大乱子,非丢人现丑不中。
请问小孩生下后住哪家医院看病,我插上去问。
哪一家?哦想想,对,是妇幼保健所,我使了老劲爬呀,四楼正对楼梯口那一间,门是黄漆漆的,上面印了红家,象蚂蚱腿,一弯一拐地扭着,我大老粗不识字。没进屋我就闻一股尿臊味、呛人的药水味。二妮在哪儿陪一个女人看护那小男孩--那是个野种!
不用二妞介绍,那女人我认识,是黄大肚子的妹妹,一个四十多岁的娘们,结婚二十几年,连个娃儿也不会生,不是个囫囵女人,没那逼本事。
二妞说:生下来怕小风回来见着生气,所以抱来叫……
我说:玉清你去死了吧你,看单家人能饶你?
明摆着不是单家的骨肉,做贼心虚,不敢光明堂堂地抱出来叫小风家的人看,俺女婿在离县城一百多里的市内上班。一礼拜才能回来一次,俺妞生下小孩时他偏不在场,你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并匆匆地记着,因为记得快,笔尖不时滋滋啦啦划破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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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 发表于: 2011-01-01
满月后,我套了驴车把俺妇从医院接回家,没住半个月,真她妈的祖宗,黄大肚子便开了轿车嘟嘟叫着来俺家瞧两趟 。头一趟去时,娘们不识好歹,真昏 头!叫黄大肚子坐床沿,热热和和地倒开水,陪了闲扯.我干完活打地里腰酸腿疼地回来,一见那不要脸的脏场 面,我就戳了黄大肚子的脸骂上了:黄王八黄流氓,你不是人,你他妈的咋有脸皮......娘们真不是东西,还给黄大肚子龟孙预备饭哩。
我当时拽了他要扇他耳光,他一看不对劲,忙爬上车关上门,我冲向后冒青的车屁股跺脚骂: 我操你家闰女,你家俩妞叫千人骑万人压。
第二趟,黄大肚子骑了摩托去,背了我。我事后才从邻居嘴里获知。还用问吗,娘们开的绿灯,八成串通好了趁我不在家……
我不抱那野种,不是我外孙。要是我外孙当姥爷的咋 不亲咋会不抱,我都 不正眼看他。娘们不管这一套,抱了那野种满街串,脸上怪有光彩,恶心人!
在家一有空我就劝啊哄啊 ,有时坐俺妞玉红.床头劝她半夜,劝到鸡打鸣。只要当爹的能张得出口的话我都 说呀劝呀,只差没给她下跪求她。我劝她,别说小风,就我老头子看了就窝火,单家不想要,不想养活,叫他家给好了,又不是给旁人,小风他姐家养活。小风的大哥大风也说了,要是小风与你以后生个小妞,那男孩还给你,那时小风怕气也消了;要是你小两口生个儿子,就叫小风他妞家养着呗。还不是一样,俺 妞半个字也听不进,只说不给,谁家也不给,她自个儿养活!
我有啥法,我咋唬她,不给,中!摔死那野种。
娘们还护嘞,慌里慌张抱了那野种躲邻居家不敢露面,我站当院跺脚扯嗓骂,俺妞低着头出了院子。
没多大会儿,娘们回家说:咱妞抱了小孩,哭哭涕涕地走了,要死要活的。
我说死了就死呗,非当小婆--人家的二奶。
娘们跳了蹦了跟我吵。有人在院内喊:你妞抱了小孩说,任死也不回家了。
我又跺了脚下的泥地说:哪个狗.娘.养的,非当人家的小婆--二奶!
过了一段时间,小风的大哥大风和小风的姐夫从老家赶来抱孩子。俺妞玉红那时也想跟小风好好过一家人,并同意小孩叫大风与小风他姐夫抱走。玉红不放心,一再交待小孩由小风他姐夫家养活,决不送外人,让大风和小风他姐夫赌咒,小风当时也同意跟俺妞和好,只要把小孩送给别人--只要不叫黄大肚子家的人养活。当时小风不知道小孩由他姐家养活。大风说先瞒了小风再说,因为怕小风肚里窝火,一时想不通呗。都说好了,小风把俺妞玉红领走,在市里找个临时工先干着再说。
唉,咋说嘞,那一段日子,小孩叫黄大肚子的妹妹抱去了,俺玉红去抱,却没有抱回来。我不知道俺妞咋说的,听说,抱了一上午也没抱回来,黄大肚子的妹妹不叫抱。那个臭娘们哄她,小风家的人抱小孩可不是抱去养活,是趁你不在摔死。我不知道俺妞信没信她的话,还是当时又改了主意,那一上午是又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反正孩子没抱过来。我想呀,俺妞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下午,大风和小风的姐夫陪俺妞来了俺家,俺妞玉红那时真的没法真的为难,她来找她妈讨个主意,并且想让她妈跟她一块儿去抱抱看。俺娘们是个啥 货色!你猜她说啥,你想都 想不出来吧。
俺娘们的脸都不红地对俺闺女说:还抱个啥!叫人家养活了就不赖,有得好吃好穿、好日子过,享不完的福嘞;你妹妹玉情也能找份好工作,还给小风过,他一月才挣几个钱,你只有看别人享福的份儿。还有,这事既然发生了,单家人也知底知根,你在单家人手里只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低声下气一辈 子,你想过没。二奶--是不太中听,可谁敢当面喊,巴结你还来不及,怕啥,人活为个啥,不就为张嘴,有人想享这福还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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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当娘的就这样劝说开导自家闺女,你想啊,这闺女会有个好,会走正路?!
当俺妞也拿定主意,不再抱,我那个脸臊得呀,恨不能扇自家耳光,一头攮树桩死了算球。我说:我不是你爹,我也没你这个闺女,从今个儿起,你别进我这个门坎。你要是敢踩这个门坎,我是闺女养的,跟着我哈哈笑出来,我本想放声痛哭的,我心中那揪疼啊,可是哭出来时却成了笑,笑完我说:你娘俩不要脸,我老头子今个儿连屁股也不要了。
大风和小风他姐夫过来劝我别太生气,并说:再给月把时间,只要把孩子抱过来,小风与她还过。
我捂了胸口说:我不想再见她,更不想跟她说一句话,你俩就跟玉红说,要是这回抱不回来,以后还有机会,只要她想抱,真想跟小风过日子。她自个去市里找小风,两个人老不在一起,都生份了呢。以后想办法再抱呗,想抱,就能抱过来。
可俺妞却没去市里找小风,倒是在县城滋滋润润的当起了二奶。
当时,三个人要走了,好多人围了看,我没脸出院门,大风跟小风他姐夫前头走,她在后头象根木棍跟着,村里人她象一个不认。完了,她算完了,不再是这泥土上的人啦,围管的人嘁喳成一片,火燎的目光齐聚在她木呆呆的脸上,几个泥头土脑的小家伙跟她后头跑,有两个故意跑到她前头,然后倒转了身子用脚后退了走,两眼死死盯紧她的脸,象打量怪物。几个女人尾随了她,后头的人一个跟一个走,象俺妞用根看不见的线牵了鼻子不得不挪脚迈步,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看啊。人家在给她做祭礼,对那个村子那片泥土来说:她已死了;对我来说,她也死了。
俺女婿小风说的全是实话,那小孩不是单家的骨肉,明摆着,有啥不好离不好判的。
我几乎一字不漏地笔录下来,虽说字迹越到后面越发潦草,手脖也有些发酸。我尽可能问清弄明,不留尾巴,阴老别又一一不隐不讳地作答,只要能帮得忙我会尽力而为,阴老别也巴不得早日离掉,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尽可能做到内心无愧。
差点忘了,叫阴老别摁手印:嗯,这儿,对这儿。
接着我写上日期,这时我长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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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送走小风和阴老别,我想案子是不是该有点进展了。先前我老以为小风够霉气的,岂料今个儿才知道还有比小风更霉气的,因小风仅摊这么个老婆,而阴老别却不仅摊上那号女人,还摊上这么个女儿,或许还不至一个呐,我听说他家二闺女阴玉青与黄大肚子有一腿,别个不三不四不咸不酸之辈也勾搭缠连。
婚前,小风不是没有听说过有关阴玉红与黄大老板的风言风语,他俩见面没多久便已耳闻。大风在县城的铁梅姨家也曾跟小风谈起过,大风也曾风闻,并为此事特地从老家赶来,劝小风跟阴玉红吹,因为大风专门托熟人打听过,阴玉红所在单位的同事,几乎没有几个不说阴玉红与黄大肚子关系暖味。单小风跟我说过,他不至一次想与阴玉红吹,并说当时心头象有只耗子,不倦地抓挠。他是既相信又不相信,他说甚至有些惧怕那些怀疑那些真实,同时他又自我慰藉,怎么可能呢,象她这样看去冰情玉洁的女孩,怎么可能,到结婚时他心灵与肉体便罹受着无法驱散的苦煎,每次一张嘴想吹可每次又咽下去,纵大胆说出去也象是开玩笑,阴玉红也只是开笑地回敬一句"吹就吹呗"。但到底未吹成。单小风跟我讲,当时不是昏头,而是被一种奇异的情愫,一种盲目的爱--他不至一次说爱是瞎然无眼--的东西迷了心窍,使他没法细加思量,因为在那东西面前,他几乎失却自控与静思的才具,连意识也给它俘获而迷迷糊糊。我设身处地替小风想过,那感觉那心绪那状态是否象吸大麻。
两人结婚时,黄大肚子倒没参加,但黄大肚子的老婆却参加了婚社,那两辆轿车都是黄大肚子找的。
按祖传下的习俗--倒也不必发什么通知或指示--婚后三天回门,两人去了她娘家,赶回来时路过县城。阴玉红说有事回单位一趟,小风在铁梅姨家等着,两人打算乘火车去市里。但阴玉红骑车回来时说公司有急事,需去上海一趟,小风当即说不,铁梅姨也不同意。
我去,我去,长这么大,没去过上海,一趟美差啊,小风,我得去。
才结婚几天,又快过年了,人挤瘪了头,去个啥呀,铁梅姨劝。
说死了,和公司一个女同事去,她说一个人去有点怕,而公司一时又抽不出人手,我陪他去。阴玉红亢奋亢奋而急煎,执意要去。
两人怏然不乐回到在县城租赁的那套房子里,阴玉红却没心思坐,更没心思吃饭,嚷嚷着去去去,在家闲着多没意思哦,快过年了怕啥。
回来有空我带你去上海行不,小风说。
我现在就想去,求你啦,我们两个女的做个伴儿,好办事,不去不行啊,急着去催款哩,哦,求求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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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 发表于: 2011-01-01
实在劝不住,小风没法,只有让她去上海。
其实那一趟差并非仅去她们两人,黄大肚子也去了。听阴玉红的女同事回来讲,她与阴玉红就没睡一个房间,倒是阴玉的大肚子早上一块儿出去,晚上一并回。
这是什么蜜月,难怪小风给我说,那是度苦月,于是小风只有孤单单一个讪讪地回了单位。不少同事问她:怎么一个人来,新娘呢?
不用问,单小风的心该多苦,他回答什么好呢?
本来说好,大年三十必赶来的,但一直到初二,阴玉红才从上诲赶到小风的单位,小风在大年三十下午一人苦苦孤守空落落的办公室,在煎熬般的翘盼思念中给阴玉红写封长信,单小风曾信任地拿来给我看过,我现今仍记得大概:
……
玉红,自从听到你的风言风语,直到结婚,我一直杌隍难安,但不知不觉中,我跟你紧系一处,你的短处象是我的,忌讳家里人及他人提及那些猫议鼠论。
这就是蜜月吗。不,应算是苦月。
虽然我们是夫妻,但我感觉不出我是丈夫你是妻子,你所作所为,不象个妻子。我们结为夫妻,但并未领结婚证,当时我要单位开介绍信,你说不用,有熟人,开后门领,还省钱。你又说,结婚前保证能领回来,但至今未领来。你说熟人没空儿,好,我不追究,但此种空白,我感到某种惨怛、悲凉与不详。
玉红,你不是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你:浪蕊淫花,不流无耻。作丈夫的我,不蒙羞吗。我们结婚是单面的,你并来打心底里跟我结。请你争口气,有过铁心地改,我想我们构筑的小窝决计不会比别人的差。
我是顶了家人和他人的揭力梗碍而与你成为一体,他们此时也只能唉叹,但不少人并不死心,认定你淫荡成性,堕落成癖,咱俩过不长,你应该长颗向上的心,还是那句话:争口气!
还有小孩的事,自那次之后,你说有了,想要,劝你,不听--不堕胎。我以为不能要,一是两地异居。二是成婚不久,你当心知肚明,并非我不乐观,这孩子一旦不如人意地降生,会是一场灾难性的裂变之根,婚姻崩碎的导火线,是拯救的对立面。不想要他,是的,虽然是我们的,但不能生,婚姻不容她,命定他不该成人,倘使你一意孤行,那么一切不可想象。
如你拗了劲生下,只能说你个人或另外一种东西需要他。
我们的婚姻。脆弱而单薄,实在不容你乐观。但,我并未失却信心。
……
不可否认,单小风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到那份上,每个男人都应有那种预感的能力吧,但预感归预感,事情该发生的仍然发生了。
我一直在想,阴玉红与黄大肚子是否合谋演的一场戏,单小风不过是挡箭牌,借这场婚姻而名正言顺地生下孩子来,然后再……只是这想法没跟小风说起过,但不知小风意识到这一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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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 发表于: 2011-01-01
(四)
父亲的身子骨这些日子一直不太好,父亲是参加了郑大伯的葬礼后突然患病。因为郑大伯是自绝人世的,郑大伯曾是与父亲一同被劳改过的牛鬼蛇神。父亲说,郑大伯跟他家里人之间象隔了一座山。郑大伯的大儿子跟父亲说他老爹脑袋糊涂,嘴里不知胡说些啥,连家里人都不认了。见人就怕得要命,家里人也不例外。有时还给人、甚至家里人跪下喊饶命、别斗死他,嘴里喊着老爷、司令什么的,弄得一大家人日子都不好过。父亲说你们不用心听罢了,他说的话我都能听懂。
吃过晚饭我骑车来到父亲家,父亲斜躺在沙发上,母亲正给父亲揉腿。我过去,让母亲歇会儿,我给父亲揉腿。我起小就跟姥姥过,生身母亲的印象很淡,父亲曾跟我讲过,生身母亲是患急症不治而绝世,家中的这位后妈是父亲被打成牛鬼蛇神时在下放之地认识的,虽然年龄比父亲小十多岁,但面容看去比父亲还老相,而且头发过早变白。她来家没几天,没等父亲怎么劝我,我便喊她妈,她当时哭了,搂得我喘不上气,我不解当时她为什么身子颤动地哭,并那么紧抱我。她待我很好,我镌刻般的记忆中她从未训过我,更未动我一根指头,倒是对在乡下生的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很严,不过也从不舍得动手,外面的人不少说我是她亲生的,而两个弟弟才不象。父亲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他谈到了郑大伯的死,说郑大伯死前脑袋一点不糊涂。接着问及我近日审理什么案子。
我谈了单小风久拖未离的离婚案,并说我长这么大头回遇见生身之父到法庭告自家女儿,我说那老头人家都喊他阴老别,因为爱跟人抬杠。
父亲身上象是一炸,忽的站起来,双眼放光:你再说一遍,阴什么?
母亲突然身子一震,用手忙扶了门。
我重复一遍。
他真名叫什么?
我告诉父亲,父亲身子一颤,用手猛地拍下大腿:对,就是他!没错。母亲头一低,步子趔趄着回到里屋。
阴老别是离县城三十里的阴家庄的人吧。
对呀!
他今年64岁。
对,对呀,你认识他?
当然认,怎么会不认……
父亲这时情绪平稳下来,见我满脸好奇与疑问,接着说:等你把那件离婚案按程序按法规审完了,我再跟你讲,细细地讲。
我不好再追问下去,但心中却隐隐生出硬疼的疑问和揪心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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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 发表于: 2011-01-01
(五)
阴玉红每次来法院,都抱了或领了那个小孩。从五官上看,真活脱脱一个缩小几倍的黄大肚子。从头次来法院,阴玉红脸上就见不着一丝一毫的羞然愧色,脸上反幸然荣耀,她很少来寻我--除非迫不得已,见面也懒得打招呼,人家径直领了小孩趾高气扬地上二楼,找院长副院长们谈聊聊谈谈。看那副嘴脸那口吻,法院就跟给她开的,院长们对她恭恭敬敬,象是倒过来求她办事。
阴玉红住进了县光明医院,她懒洋洋躺床上打着"嘀溜",脸盘大好几圈。当单小风乘车赶来时,几乎不敢认他了。
大夫跟小风讲,血压高,降不下来,为免发生意外,有必要打催产素、引产、以保全大人性命。小风点头。至于小孩能否平安无事地活下来,他们当大夫的不敢打包票,但又担心,一旦小孩落地没气,小风找他们的麻烦。大夫要小风签字,光嘴上说不中,得写上几句话。小风犹豫一下,在大夫递来的本上签名并写上:
小孩存活下来固然庆幸,如万一生下没气息,却也只怪他本不该成人,与大夫无任何道仪上或责任上的牵缠。
大夫看后,满意地点点头。合上本子说好吧,继续输液,看能否把血压降下,真不中就引产。
小风说小孩怕保不住,刚刚七个月。大夫用眼角瞥下小风说:是七个月,凭手感七个月要多。
小风想再追问。但大夫一转身,疾地离去。
小风摸准时机,找到蓄小胡子的大夫,说他翻了有关方面的书,书上讲怀孕九个月,也即快分娩时才会浑身肿胀,血压增高而两眼昏花。
大夫摆摆手:凭手感七个月多,妊娠病不见得孕九个月才患,七个月也有可能患,只是一般不患而已。
小风疑信参半,从办公室退出来,细细品味着大夫的每句话每个字眼。
小 风他姨--铁梅也去医院看阴玉红,毕竟是过来人,她疑心顿起,当小风从医院去她家时,她低声说:玉红得了高血压--头懵眼花。
小风满脸苦愁,不知在想些啥,小风给我说当时他当时心里乱得很,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铁梅姨接着说:怕不是高血压,心病吧?
小风浑身抽搐一下,没敢抬头看姨。
铁梅姨说:小风,你问问他,这小孩到底几个月。
小风一脸哀绝,努努嘴,却没吐一个字。
铁梅姨走近小风:只当是随便问问,算开个玩笑。
小风后来跟我说,一听这话,他本就有只耗子在咬的心头,骤然又爬进个刺猬,他记不清当时怎么回答铁梅姨,也不知自个儿是否僵硬地点下头,他说他当时方寸已乱。
小风来到充满血腥味,奶味及药水味、尿腥味混杂的病房,伏下身低低地问:说实话,这小孩几个月,谁的?
玉红浑身紧抽一下,干干板板地一笑:不是你的是谁的,是小狗的小狗的,说着用手戳戳小风的脸。
小风说:真是我的?
她掐下小风的脸蛋:不是你的,谁的,啥时候还说这话。
小风说:我是正经问你,绝非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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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 发表于: 2011-01-01
是小狗的小狗的,阴玉红拍拍小风的手:除了你的能是谁的。她说完闭上眼,双手摩挲小风的手面。忽然说:没人看见,让我亲一下,装了往床下拾东西。
小风弯下腰,她用舌头舔两 下。小风稍一离开,马上又按下小风头,咬咬小风的脸蛋、耳朵、然后才放开。
才几天功夫,她的脸显得恁老气,小风几乎挨了阴玉红的脸,闷闷地想。
小风本打算一直守在病床边,但因为单位有急事,便给铁梅姨交待一下自己赶回单位。四天之后的下午,小风打单位返来,他风风火火赶到医院时,阴玉红有气乏力地躺在床单上有血迹的病床上。
很不幸,她软绵绵的手抓了小风的手腕颤着说:很不幸,小孩死了,不足月,说完汪两眼泪,跟着扑嗒嗒从太阳穴上滚下来。
小风说他当时一听,浑身骤觉一松,象紧绑身上的一道道细麻绳一下子断裂,心头的耗子与刺猬突然跌入深渊而消失。小风说死了就好了,大夫也说不大可能活成。
她的病床号是17,临床18号妇女本来闭目养神,忽地张开眼,吃惊地问:咋死了?白胖胖的小子哟,上午抱来还听他哇哇哭咧。
她抓紧小风的手,叹口气说,抱回来还哇哇哭,俺妹妹玉青抱了去外头喂奶,一口没吃就断了气。
18号产妇唉唉直叹,颇同情地望小风几眼说:多可惜,可惜死了,要不你当爸爸了。
按说刚生下的婴儿,一般都放在恒温室的。可也巧,那几日恒温室坏了。于是生下来后便让产妇家里人抱出去自己喂养。如果恒温室不坏的话,怎么说呢,阴玉红的妹妹玉青可不便轻易抱走的,当小风赶来时,那小孩也不会"死"掉。据我所知,当得知生下男孩,恒温室又偏坏了,阴玉红见周遭一时没人就亲下小孩,交给玉青,急促而决绝地说;快抱走他,抱走他!别叫我再见他,以后我跟小风好好过日子,啊!快点抱走吧。小风可能知道这一细节,但他始终没跟我说起。后来我见铁梅姨问起时,她证实了这一点,她说她从玉青嘴里知悉的。
当得知阴玉红生了孩子,大风和他妈从老家赶来,按惯例带来了鸡蛋。阴玉红跟小风他妈讲,小孩死了,不足月,死了。
别难受,小风他母亲安慰她:不该成人,老天爷没叫他成人,以后再生。
又谈几句句,小风他母亲说:好好养身子,过个十天半月,叫你大风哥找辆小车接你回老家,我侍候,在这里多不方便。
阴玉红流半泪脸,哽咽着:不回,叫俺妈侍候。
那咋中,媳妇生孩子,不管成不成人,都该当婆的侍候。
阴玉红哭了,身子抖颤,说在老家不习惯。
小风他母亲却不妥协,耐了性子劝,并说我都侍候过一个媳妇,不会叫你受委屈。
但阴玉红自顾自哭,泪流涟涟地,一副百般委屈的可怜模样。
见劝不下她,小风他母亲便返回那套小风租住的房子,对也赶来侍候女儿的亲家母说;你劝劝你闺女吧,月子里该当婆婆的侍候,我说停个十天半月接她回俺家,她硬头就不答应。
岂料阴玉红的母亲不冷不热:叫我侍候吧,用不着费神巴力找车回老家。
小风的母亲有几分窝火,但尽量克制着:是俺媳妇,不是你媳妇,是你闺女,该做婆婆的侍候。
阴玉青一旁也替她妈帮腔。房东进了屋劝:有啥争的,一家人,月子里就该当婆婆的侍候,都兴这规矩。满月啦,当娘的想侍候多长时间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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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 发表于: 2011-01-01
闷闷地吃了晚饭,玉青小声对小风说,她去看演出,单位发的票。
小风说:就你一人,黑灯瞎火,又恁远,送送你吧,防个意外。
玉青说她胆儿大,没等小风往下说,便急煎煎推车出了院子。
小风跟我说,他当时一点也未觉异常,也没往深里想,但他母亲听出了玉青话里有话,而且看出玉青表情不对劲,便走到小风身边:她去干啥?看戏!
不是,去看歌星演唱,小风说。
她还怪悠闲哩。小风的母亲说。
小风骑车戴了母亲去医院送饭,阴玉红吱喽吱喽喝完。小风的母亲又象哄小孩以的劝她回家。一听说回家,阴玉红泪就潸潸地流,小风的母亲有些上火:你又不是没出过远门,不中,不走也得走,咋,我不会侍侯你,饭里会掺毒药了咋的!
任小风的母亲劝,阴玉红颤了身子埋了头只嘤嘤地哭。
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傍黑,小风提了饭盒准备去医院送饭,玉青诡秘地踅小风身边:哥啊,别走,当妹妹的就求你一件事,说着,眼角流落几颗泪珠。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亮。
小风接过玉青递给他的一张硬纸,上面有方格格,填满了苍蝇大小的字。醒目地盖了几个红戳,小风扫一眼又还给他。
阴玉青抖抖那张纸:哥哦,帮帮我的忙,成不成全在你身上,我所在公司的经理,他老婆生个小孩,没生下几天,老婆患上了肝炎,不敢奶小孩。他找到我说,听说你姐姐也生个小孩,不是没活,有奶吧,奶俺的小孩,一月给300块,还管俺姐用的吃的穿的,还应许这小孩认俺姐做干娘,你当干 爹。还有,给我转成吃商品粮的正式工,找一份不赖的工作,咱一分钱也不掏,平日里转一个正式工少说得五千块,那还得求人托人。哥哦,只要你一点头,人家就在这纸上找人盖章--我就成了城里的文明人,不再是泥土里的乡巴佬,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一次,俺姐也同意,你一点头我这就去把小孩抱给俺姐。我的未来、婚姻,我的家庭,我的幸福,未来的所有,全在你这回吐不吐口。你这是在救一条命,只有你才能使我踢开肮脏的泥土,我想你不会拒绝,这点面子也不给吗,眼睁睁看我快从土坷垃里蹦出来却不拽一把,还叫我一头栽回泥土里受苦受罪。反正,俺姐的奶空闲也是闲了。
说完,玉青又哼唧两声碰小风的肩,眼泪从眶中又一次亮闪闪地滚落。
说啥,说啥,小风莫名地问,小风说当时听得糊涂,脑内一片空白,只觉头顶的灯泡影影绰绰,正缩小到黄豆大,一切灰蒙蒙的,但小风的母亲听出了话外音,她心里透亮。
小风的母亲走过去,猛然打玉青手中抢过那张纸。小风跟我说,他母亲虽 不识字,但却看穿这纸背后的所有事情。小风的母亲很恼:不中!这咋中,没门,拿你姐的身子换个好工作,换正式工,接着嚓嚓几声,把那张纸撕几片,扔给玉青:不中,我家媳妇。
铁梅姨青了脸进了屋内:不中,肝炎,一吃奶,万一传染上,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月子里的人又虚又瓤。咱不稀罕那俩臭钱。
阴玉红她母亲把饭碗咚地搁桌上,铆足嗓门,拍着胸脯。我全担待了,换个正式工,找份好工作,一月开六七百,有啥不好,谁不想离开泥窝,你们都回家吧,我侍侯俺妞!
你侍侯!小风的母亲直勾勾看定她:赶我走,做梦,单家的媳妇,你当娘的,这事儿靠边站,我当家,不能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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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 发表于: 2011-01-01
小风的母亲怒腾腾打屋里出来,对楞楞站着的小风说:小风,快去送饭,走吧,呆一晚上别回。
听小风讲,按光明医院妇产科的规定,为让产妇休息好,不让家属在病房留宿,一到晚上11点便全撵走。不过若硬要留下来,也不难,11点查房时人先出来,在厕所躲一会儿,一查完房,再悄然溜回病房,反正病房的门又不锁。
妇产科病房的灯已熄,小风幽手幽脚进去,满鼻子腥味、尿臊味和女人味,小风轻摇阴玉红的手,让她在黑黝黝的窒人气味中吃了饭,彼此没甚言语,小风侧身躺她身边,玉红的身子暖烘烘的,她搂着小风,小风的身子僵滞而缄默。她身上汗津津地温热,把嘴凑小风耳边:小风,爱我吗。
小风漫不经心地嗯一声:难道瞧不出来。
真爱我,阴玉红低低隐隐地说。并用手婉柔地摩挲小风的脸蛋,又慢慢移到胸口,挠一下说:真爱我?
小风说: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要真爱我,阴玉红对小风的耳朵喘了热气说:我不瞒你,小风,那小孩没死,你先前叫我打掉,我没打掉,生下来怕你心恶眼烦,所以……所以,你一来我就说死了。没死,一生下,叫玉青抱走,那个要抱来的小孩就是我生的,本不打算吐露,可咱妈逼得急,我舍不下那孩子,咱的。
小风觉得耳朵痒痒,象小虫蠕动。
阴玉红吸溜一下鼻子说:男孩,白胖白胖,咱俩的,不忍心丢掉,月数不够,才七个月,身子瓤,这两天发烧,玉青天天夜里去看护,暂时给了一家,那一家人我不认识,玉青找的,我多想见见他,亲他一口,你的,咱的。
小风身子僵硬不动:没死,何必诓人,我会掐死他?
阴玉红晃晃小风的身子:小声点不中。
有啥丢人的,说实话,谁的。
你的,七个月的孩子,命大,不该死。
第一次发生关系,我就知你不新鲜。
阴玉红叹口气:唉,冤枉人,那层薄皮是骑车磨破。不满十四岁,个头小,那时磨掉的,是你的,我发誓,我赌咒。
是就是。不用发誓赌 咒。
一大早,小风从医院回来,没去租赁的房子而径直去了铁梅家,对正皱眉头的铁梅姨和母亲说:小孩没死,活着。给了人家,暂养着,害了病,住保健 所。
小风的母亲一听,浑身乱颤,气色惨然地咧了咧嘴,咻咻喘气,好半天才说:没死,真没死,三天后复活了,我的老天爷,一家人都给她耍了,没说完。就瘫在椅子上。
小风说,他当时身子也发软,象是憋足了劲儿才讲完,差点蹲地上,忙伸手扶了桌角,他说当时他的心里不是乱成一团,而是发木了。
非抱来不可吗,小风身子软瘫瘫地,他当时只想长个无人的倚角旯旮,哪怕是个耗子窝,缩身进去一个人静宁无忧地闭上眼呆一会儿。大风跟他母亲又气又恨又坚决:把小孩抱过来。铁梅姨有点犹豫,最后仍是决定无论如何得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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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 发表于: 2011-01-01
大 风带头,小风的母亲,铁梅姨随后,小风脑蔫蔫地象个木头人在最后,一同去保健所。
小风象个木偶,被母亲 、姨及大哥的血牵引,挪动着沉着抬不动的脚 ,小风想,这会儿要能死去一段时光就好了,这事与自已无任何牵缠该多好。这出霉气的剧目才拉开序幕,小风在心里嘀咕,快点收场吧,快点,手表的表针象冻凝了似的不动弹。小风想我不是我就好了,至少身子该浓缩为一个小肉团团,周围一片漆黑,自己就闭上眼躺 在一个静宓无扰的地方该有多好多美,于是小风觉得某种虚空,漂浮,他蔫蔫地走,两耳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小风的母亲凶巴巴骂玉青:不要脸皮的浪货,要见了她,非扇她几个耳光,咋该你这没出门的野妞插手,抱走小孩。
大风说:非抱来。她哪有权力送人。
在楼梯口。阴老别打里面气色惨然走出来,见了小风一家人,开门见山:黄大肚子的妹妹正养嘞,说完伸手在自己黑瘦的脸上啪嚓啪嚓打两耳光。并说,我没脸了呀 !然后头一低,羞耻得没法见人似的快步走远。
上了四楼,走到那间病房门口。见那女人坐床边拿了奶粉正给小孩冲奶,对进来的小风一家人视而不见,那样子象是她早料到这一幕。
小孩静闭了眼躺在床上,茸茸的黑头发又弯又扭地附在嫩皮上。在门口小风闻到一股小孩味,站床头,小孩味更浓。
开始,黄大肚子的妹妹横里霸气地不叫抱,说怕你们抱走,再给别的人家。
这事儿哪该你插嘴,你生的还是你养的,铁梅姨说:管你屁事。
是俺家媳妇生的,小风的母亲说:俺单家的人没权抱。咋!这是你给俺单家生的孩子。
你……敢骂人,黄大肚子的妹妹脸色紫胀地站起身。
我咋骂人了,你说,这是不是俺媳妇生的,要是你生的,俺立马走人,小风的母亲说。
我不管谁生的,是玉青抱来叫我养活的,我不能白养吧。
玉青那骚妞哪去啦。小风的母亲骂上了:她个臊妞咋有权抱小孩。
他们一家上到二楼,阴玉青便发见了,她有些怕,忙躲进侧所。最后商定,给黄大肚子的妹妹70元钱,算是这三天的扶养费和医疗费。
见了小孩,阴玉红打床上一骨碌坐起,伸手抱怀里,嘟囔着:我的乖乖哟,我的乖乖儿,饿坏了不是,娘的不是,委屈了。晃了身子把奶头硬往小孩的嘴里塞。小孩踢腾着,呜呜哇哇干哭,终于嗍了奶头,巴咂巴咂地吃起来。
18号产妇注视了阴玉红怀中的小孩:我说咋会死嘞,生个白胖白胖的小子,我说嘞,咋会断气。
刚得知小孩死了,医院给阴玉红打了回奶素,小 孩抱来后,医院又不得不注射催奶液。
一个中年女大夫过去,摸 摸小孩的头说:小孩生下来,有啥 好背了大夫,根本没这个必要。
小风趁没人,在甬道上拦住女大夫问:这小孩到底几个月?
女大夫眉毛向上一挑,看小风一眼,反向小风:你啥时结婚?
十月份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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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呀对呀,10月份结婚,当月就怀孕,很正常,小孩九个月,女大夫说完拍下小风的肩头:是你的,别胡思乱想。
小风咧下嘴苦笑:大夫,实说了吧,我俩元月结婚,11月份同房。
女大夫张了嘴,尔后瞪大眼:唉呀是你的,现在结婚花多少钱,多不容易,想开点,是你的,说毕,一拧身进了医办室,并砰地关上门。
第二天,小风把阴玉红从医院接回家--那两间租赁的房子 。
把阴玉红丢在屋里,小风一人来铁梅姨家。母亲、大风坐在沙发上,铁梅姨站在门边。屋内死气沉然,全绷着脸。
小风走到桌旁的椅子边,软软的坐下,小风觉得胸口堵的闷,内里象有东西要爆炸。忽然小风闷声闷气地说--并非对在场的三个人,而是对脚下的地、对身边及头顶不可见之物。
那小孩不是我的。
你知道了,铁梅姨说。
不是我的,小风耷下头。
小风说他那一阵子什么也瞧不见,仿若一下子坠入黑夜,身边没人没家什没屋子,独有的只是黑沉沉而又空荡荡一团,自己孤然凄立在荒漠。小风喃喃道:不是我的,不是,她骗了我。小风又张张嘴,但噎住,嘴一下子咧开。哇一声哭出来。
那一声声哀哭 ,不象是从嘴里逸出,而是打血液里逸出,并带走了精气与力气,小风四肢散架一般无觉无知。隐隐地,传入耳内一邈远的声音:让小风哭哭吧,哭出来,要不他非出事,一声不吭咋憋过来了。
小风只是疲敝、酸软、麻木、想睁眼,但金星乱溅,小风当时想:自己莫不是死了。
铁梅姨的声音:她骗弄了咱一家,谁也没料到。
看看当初不叫你……大哥说。
说恁多有啥用,母亲的声音。
象是从死中活出,呆呆孤坐荒野傻哭,出奇的静。略略添了力气,小风说她骗我骗我,小风还想说,嘴里哇一声,又一次退返荒漠:无人无树无天无地,独身一人在干哭 。
躺床上睡会儿,铁梅姨说。
小风觉着自己忽然变成初生婴儿,被人抱着放在床上,于是小风想,那一切跟我无关,什么也不必想,我死了死了。
若非小风跟我讲,我真不敢相信因为去医院取证,铁梅姨给人家下跪。
听小风讲,他姨扑腾跪下,那俩人一看楞怔那儿,嘴里咬半拉鸡腿,端了酒盅的手僵在油乎乎的嘴边,两人明白过来。马上过来弯腰搀铁梅姨,并劝:别跪了可别。铁梅姨坠了不起,说您答应不答应帮忙吧,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两人说有话好说,您老起来起来呀,只要帮得上忙,哪能袖手不管,起来好说话啊,跪 下去受不了,要折寿。
两 人被铁梅姨的下跪所感动,于是两人找人托人求人。小风说他一趟又一趟跑医院要查病历,可人家不让。小风有几次被医院的人推门外。那两人--不知拐了多少弯的亲戚--没少费嘴舌,自然也没少上货请客,医院才开了绿灯,两人费了两整天功夫,查啊找啊,翻搅得鼻眼都是灰呀土呀,把病历翻找成了大粪堆,这才寻着,三年啦,有多少女人在那家医院看病生孩子,两人累的腰都 直不起来。小风说查找病历,前后花二千块钱。那张病历上已些微褪色的字迹显明:那小孩九个月,九个月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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